跟随了自己近半生的影子突然脱离了自己,往宫外那辽阔的天地奔去。至此以后,嬴政再也未听过赵协任何一丝消息,两兄弟就这般相忘于江湖,此生,再也未见过一面。
而赵协出宫的那一夜,嬴政出乎意料的失落。
心底像是被挖空了一块儿,空荡荡的四面透风,不知该如何修补。
“赵协一定是深爱着君上您这个弟弟的。”
驻月抚着嬴政的头发,将他搂入怀中安慰。
“若不是深沉的爱,又怎能克服寂寞与不见天日的生活呢?这样的日子,他一过便是二十年,若不是强大的爱来支撑,是绝对不可能做到的。”
嬴政倚在驻月怀中感慨,言语皆是落寞
“他终于自由了,撇开了肩头重担,舍弃了身份,成为了一个全新的人。而孤,却始终要与秦宫相伴,直至永恒。我也不知是该羡慕他,还是该羡慕自己了。”
一个拥有了自由,一个拥有了至高无上的权利。像是两个分身,各自往着自己最向往的方向背道而驰。
日子像是再度回到了原本的轨道上,在孩子的安抚下,驻月的精神一天比一天好,笑容也逐渐变多。
“姑娘,我瞧你虽是病了些许日子,但气色一天比一天好呢,再不过几日,咱们带着孩子一块儿去临凤园看孔雀,看仙鹤去,如何?”
“好啊……我都许久没出过凝心阁的门了,这呆久了还真是有点闷呢。”
驻月怀中抱着团儿,望着铜镜中的自己感慨
“这样大病一场,好像人都老了许多。”
“姑娘又在胡说了。”
吕瑶笑着给她梳头,不断安慰着
“姑娘才几岁的人呀,正是风华正茂的时候呢!”
她给驻月编着发髻,忽在那如瀑布似的长发之下瞥到一缕白发,只见那一绺白发大抵有二十来根,齐齐地挤在一块儿甚是惹眼!
吕瑶愣了神。
“怎么了?”
瞧她停下了手中的活,驻月问道
“瑶瑶,可是哪里不舒服?”
“不是不是!”
吕瑶赶忙慌慌张张地将那一绺白发藏在了黑发之下,又不留痕迹地将其掩盖。
“姑娘,咱们一块儿去看看小公子吧,这会儿定是醒了急着找娘亲呢。”
嬴政坐在堂内处理政务,可心头依旧在为赵协的果断离去而感到伤怀,手足一个个都离自己而去,他们争着要自由,要权力,可这两个选择,嬴政从来都只要那个权力。
李善全匆匆入殿,沉着嗓子说道
“君上,未央宫的侍女传话来,说太后想见您……”
赵离姜的身子一天比一天差,虚的连呼吸都极为吃力,这几日也都是在等日子罢了,众人心里明白,嬴政也不多言,只点点头起身便往未央宫走去。
这会儿赵离姜已经没了抬眼的力气,她看不到近在眼前的孩子,只是感受到了她的气息。
两人昔日恩怨似乎要在今日画上句号了。
嬴政也不多言,握着母亲的手,他看着母亲憔悴的容颜,知晓分别的这一天,终还是来临了。
“政儿……”
她轻轻地唤着,言语里充满了疲惫。
“儿在……”
嬴政倚在她的耳旁,听着她最后的遗言。
“母亲一生做了太多错事,说了太多谎话,在人生最后的弥留之际,母亲想告诉你一些事实的真相……”
赵离姜的嗓子沙哑,轻唤又模糊,嬴政必须靠的近才能听清。此时屋内静的没有一丝声音,只有赵离姜那缓慢且沉重的呼吸声罢了。
“先王……在一场宴席上对我一见钟情,可他,并非单单只对我一人一见钟情。他对那个浣纱女,同样是一见钟情。当年……他弃你我而去,在秦国站稳脚跟后,又派人来赵国寻回他的女人和孩子,政儿……你知道吗?他六度派人来寻,寻的都不是你我,都是,都是那个浣纱女和她的孩子。我,不甘心,易不愿一辈子留在赵国。便同来寻人的吕不韦合作,叫他隐去了浣纱女和她孩子的存在,叫吕不韦欺骗先王,说那个女人同她的孩子都已不在世上,我答应了吕不韦,只要你一登基,他便是新君的仲父,政儿,你知道吗?若不是母后这般,如今稳坐秦宫之人,便是那赵协了……这件事,除了母后,和吕不韦,其他人皆不知。我不知这件事是否做错了。但……叫那个孩子成为你的影子这件事,我定是做错了,稚子无辜,我为了一己私欲,害了那孩子一生。因为我的荒唐之举,叫原是可得天下的人成了隐于黑暗之下的替身,这件事……我错的离谱,实在,实在罪该万死,如今若是开口求得赵协原谅,实在……实在不耻开口啊!”
“母亲……”
听了这番话的嬴政似乎也并不惊讶,他早就知道了。赵离姜临死前的忏悔,似乎也无法激起他任何的同情,这件事,母亲到底做错了吗?若是错了,那不就承认自己得位不正吗?若是无错,那赵协的人生呢?又有谁来为此承担后果呢?
嬴政唤着,轻声说道
“赵协已经离开秦宫了。”
“当真?!”
这会儿赵离姜才缓缓睁开眼睛,她用尽全力瞪大了双眼,满脸写着不可思议
“你,你愿意放他走?”
嬴政面无表情,平静地说道
“他划伤了自己的脸,如今已毁了容,我便再也没有理由留下他了。”
“这样……这样……”
赵离姜又缓缓闭上了眼睛
“渴望自由的鸟儿,终于可以离开牢笼了,我也该好好面对我的孽,待死了见到先王,见到那个浣纱女,我也该好好说一声对不起了。”
她握着嬴政的手,说下了最后几个字
“政儿,对不起了……一切的一切……终是我对不起你,待到下辈子,你定要寻个比我好的母亲才是,才能配得上你这样的好孩子……”
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一场浠沥沥的雨,大雨倾盆,嬴政无言,看着母亲缓缓停止了呼吸,他默默起身走出了殿外,外头青山翠竹,满目春色正盛,可心底的寂寥却愈演愈烈。
他一头闯入了这场瓢泼大雨之中,也不去听李善全的劝阻,只是默默立在雨中许久许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