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拓跋焘又忙碌了一整日。
此事与沮渠氏残余势力有关。姑臧失陷之后,拓跋焘已派镇南将军奚眷和镇北将军封沓,分袭张掖、乐都。近日,沮渠宜得烧毁国库西逃酒泉,沮渠安周南奔吐谷浑的消息就递传了过来。
因见封沓满载而归,须腾出精力整顿那千余民户,拓跋焘遂命奚眷攻打酒泉。
奚眷攻势太猛,酒泉太守沮渠无讳无以抵对,与沮渠宜得一合计,便带着散兵败将投往晋昌去了。魏军一路追击,气焰高涨,无奈不谙地形,在沙丘上迷了路,这才使得沮渠无讳得到喘息之机,径奔了敦煌。
奚眷的消息今日到来,说的正是沮渠无讳,为沮渠牧犍的堂弟沮渠唐儿收容之事。
与此同时,影卫的密报,也适好送抵,其上道出沮渠无讳身怀密诏之事。
“这厮倒也狡猾。”拓跋焘骂道。
对于狡猾的沮渠牧犍,是惩治讨杀还是佯作不知,崔浩趋向于后者,拓跋焘还有些拿捏不定,遂特意征询了阿妹的意见。
镇日里细心将养着,她的气色已然好了不少,这也多亏了李盖和毛修之为她调制的药膳。
听得阿干发问之后,她一壁拍哄着熟睡的女儿,一壁轻声盘算道:“容我想想。当初,河西王将其爱将安置在酒泉、张掖、乐都、敦煌等军事要地,不只为了镇抚河西百姓。”
“诚然。沮渠无讳作沙州刺史、都督建康以西诸军事,兼任酒泉太守;沮渠宜得作秦州刺史、都督丹岭以西诸军事,兼任张掖太守;沮渠安周作乐都太守;沮渠唐儿为敦煌太守。这个安排也算合理。敦煌是最边上的一个要地,沮渠唐儿也是这几个人里面,最有能力的一个。”
“对。其实,我试图离间沮渠无讳和河西王的关系。只未想到,这人竟然如此不堪……”
想起那衣衫不整、香艳萎靡的一幕,拓跋明月直犯恶心,险些干呕起来。
拓跋焘不明就里,忙拍拍她脸颊,直问因由。
“没事儿,”启齿难言,她索性把它掩了去,转而道出她心中的疑虑,“我倒是一直怀疑,河西王和沮渠无讳,不仅仅是贪图李敬芳的美貌。”
“为何?”
“说不好。直觉。可她已然死了,咱们总不能从死人嘴里掏出什么话来罢。”
拓跋焘嘿然一笑,道:“沮渠牧犍不还活着么?”
言讫,他方明白过来,嘿然一笑:“阿妹的意思是,留他一命?”
“嗯,”目光流连于那小小软软的一团,她的话语中,亦捎上了一丝温柔悯怜,“上元才不到一岁。”
拓跋焘沉吟片刻,道:“好。”
“明月也非因私废公之人。留着这个降国之君,不致惊了河西宗室百姓的心。此外,河西走廊控扼西东,很容易被人觊觎了去,咱们是不是应该,把此处的百姓迁去平城?退一万步说,纵然日后生出什么变故,至少我们保住了人文渊薮,据占了百万人口。”
将河西士族、百万生民收为己用,此间的意义,较一统北境而言亦不在小。
这个道理,拓跋焘自然懂得。
“朕也在考虑这件事,”拓跋焘笑道,“先前,你老师说迁走百姓大可不必。这一次,朕可不同意。”
见她会心一笑,他又面露憾色,道:“只是……平城地方不大,本已吃紧。”
“阿干,你可将姑臧的百工匠人,一并迁往平城。如此,扩都之事也不难办。如今,我的身体已无大碍,我想,明日去陆沉观走一走。”
拓跋焘深以为然,又问:“需要崔司徒和你一块儿去么?”
“我与玄处先生算是故交,此事就不劳老师了。”
“好。”拓跋焘笑道,“这事儿就交给朕的小诸葛了。”
随后,他在心中暗忖道:戈阳公元洁,宜镇酒泉,至于武威、张掖,再找两个妥帖人去。
4
李凉,沮渠凉。李暠、李歆、沮渠蒙逊、沮渠牧犍。
历仕两朝,连奉四君,加之年迈体弱,一番思亲念乡之意,已沉沉地坠在心头。
故此,刘昞虽知拓跋兄妹俩心意至诚,亦婉拒了她的请求。
强人所难,终会闹得两厢不悦。拓跋明月于此也不执着。
饮了陆沉观的好茶,她微微叹了口气,道:“昔日,玄处先生曾说,‘朝闻道,夕死可矣,不知老之将至,孔圣称焉’。明月一直记得这话。只可惜,日后想要闻听先生的‘道’,也很难再找到机会了。”
刘昞听她说得诚笃,心底亦觉温暖,遂捋着白须,笑应道:“公主过誉了。老夫实非得道之人,白享了这声名。不过,倘说老夫的学问道德,有何可称之处,也不会中断于斯。”
“先生的意思是……”
“公主,”刘昞缓然起身,眸光凝远,意味深长地说,“你要老夫去的那条路,实在太远了,我是走不动了;但我那些弟子们,还很年轻,想来,昆仑南海,才是他们的归处。呵,振翅之鲲鹏,焉能陪一残朽老儿,荒度余生!”
话语间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
拓跋明月拜辞之前,刘昞又将他往日珍藏的卷轴取出,嘱她呈送于魏主。
而后,他眷眷不舍地看它一眼,道:“公主请善自珍重。老夫的那些弟子,还有赖你照拂一二。”
一炷香后,拓跋明月回到中军帐中,将卷轴交给拓跋焘。
“……思留侯之神遇,振高浪以荡秽;想孔明于草庐,运玄筹之罔滞。洪操盘而慷慨,起三军以激锐。咏群豪之高轨,嘉关张之飘杰,誓报曹而归刘,何义勇之超出!据断桥而横矛,亦雄姿之壮发。辉辉南珍,英英周鲁,挺奇荆吴,昭文烈武,建策乌林,龙骧江浦。摧堂堂之劲阵,郁风翔而云举,绍樊韩之远踪,侔徽猷于召武,非刘孙之鸿度,孰能臻兹大祜!信乾坤之相成,庶物希风而润雨……”
千余字的《述志赋》看得拓跋焘有些头大,他冷冷一笑,问:“这便是武昭王李暠所写的《述志赋》?刘昞意思是说,朕不如他的阿干、他的旧主李暠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