亓鸩和烛氏阴还在一处。
两相残身,还在拼着最后的一口气。
鸩魂蛊早已侵蚀透了亓鸩的身,烛氏阴原本还有些犹豫着亓鸩这副躯壳的去留,如今看来,他得不到,便毁去算了。
亓鸩身体里残存的鸩魂蛊已经在蚕食他的内腑。那种疼痛传遍四肢百骸,像要将他体内活活吞食。
烛氏阴面色沉沉,早没了最开始的从容。“这是你自己寻死。”
“当然,还有她。”烛氏阴说着,看向了任晚的方向,自然也看见了她手里的心魂。
亓鸩嘴边鲜血汩汩涌出,他知晓自己的身体已经到了终末:“她死,你可活不了。”
烛氏阴并不受他胁迫:“不过是一缕心魂。”他可以推倒从前的,不过再来千年,他有的是耐心。
烛氏阴伸手,魔气席卷向任晚的方向,生生把她抓到身侧,浓黑的魔气将她缠裹,甚至从她脸上、身上的伤口往体内钻。
“——呃呃呃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这些魔气钻到她的血肉之下,一寸寸腐蚀啮咬着她,甚至已经有魔气在攻击着她的内腑。
骸音剑像发了狂,发动着浑身剑气往烛氏阴的方向剐去,亓鸩亦是发动着血气,近身接近烛氏阴。
烛氏阴闪避着身前的骸音剑,又分心在亓鸩和手里握着的任晚上,自然也就被人得了可乘之机。
秦翌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提剑刺入了烛氏阴的胸膛。
烛氏阴彻底被惹怒了,他的眼底迸发出骇人的杀意,脖颈上竟然蔓延出如树枝的紫黑血脉,这脉络往上,爬上了他的半边脸。
这是彻底压制不住了。
浩劫一般的魔气自他身边荡涤开来,发出的罡浪将身边的所有人都震开来,连带着方才他胸口插入的长剑也不见踪迹。
秦翌离得最近,遭受的冲击最甚,胸膛里处溢出大片血腥气,他一张嘴就吐出好大一口血,划过了下巴染透了他胸前的衣衫。
亓鸩也不好过,方才同烛氏阴缠斗那样久,他的身体已经临近强弩之末。
而任晚,在经历那么多重伤之后,她闭了眼,不知生死,就如一只断线的风筝,晃晃荡荡极快往下坠落。
烛氏阴没去管她,如今,他杀意迸发,心海只沸腾叫嚣着一个愿景,杀尽所有人。
不论近身的是谁,他都一概杀之,像已经失去了全部心智——彻底的魔物。
亓鸩的心随着任晚一同坠落,他终于明悟,正如从前亓悟将他囚在祠堂,他生下来就是罪孽,要永远被这罪愆钉死。
他不配拥有任何一样东西。
神灵降世渡厄,快渡渡他的阿晚吧。
亓鸩冲着那边的秦翌吼出声:“带她走!”
随后,他眼变赤红,身周猩红血气化作赤红血莲之焰,吞噬燃烧着万物,他在以燃烧命数为代价,欲与烛氏阴同归于尽。
秦翌疾速往任晚坠落的方向而去,接住了她,回头望,亓鸩的火落到烛氏阴身上,两人身上都燃起无法浇灭的火焰。
……
骸音剑落到了烛氏阴手中,他眼中黑气飞出,渗透入了骸音剑。
早在当初,他占据着亓鸩那生父躯壳时,就用黑气一寸寸侵蚀着那龙的血肉,将他炼化至残躯。
亓鸩彻底落了下风,虽然血气还在燃烧,但他心底已经有了预料。
这次,是真的要死。
这样的时刻,他却觉得格外平和,因为两世的光景,他很累,从骨头到血肉魂灵,都很累。
只是,阿晚,他的阿晚,若不是因为他,她会有更好的命途,一个不被胁迫,不被心魂所累,不承受这许多痛苦的,只作为任晚的顺遂命途。
对不起——
亓鸩的一只膝盖,在与烛氏阴交战之时,碎了。现在他终于弯下膝盖,颓败地垂下头,等待着最后一刻。
可是,
一道声音在不远处响起,亓鸩心头最后一根弦,骤然断开
————————“他不会败,因为——我死。”
一种极度肯定的,让人没办法忽视的声音。
是他的阿晚。
————
最后的时刻,任晚想起来,她那是那样仇恨她被安排好的,近乎献祭的命途,她根本就不愿意为所谓人世间的其他人献祭自己。
她小时见过那么多人,可是,雪城那样大的雪,那样冷的日子里。
她被那群同样大的孩童折磨致死的那天,没有一个人,捡起她还残存一息的残败躯体。
就连祈雪年,当时也在等,等她断了最后一口气,那缕心魂即刻钻进她的身体,将她“复活”。
可是,她的阿鸩,那个其实一直都被永远囚禁在祠堂的阿鸩啊,她还想要一遍遍告诉他。
你没有罪,有罪的是这世间。
没有人来爱你,我就来了,我来爱你——
任晚仍旧记得,骸音剑,还剩下最后一次,违背它本愿的,借用它力量的一次。
所以,任晚嘴里吟出亓鸩教她的咒术,从烛氏阴手里抢回了骸音剑。
一剑,穿透了她的心口——
呼啊——哈啊……
好疼,连呼吸都疼,剩下活着的每一刻都好疼啊——
秦翌已经怔愣在了原地,方才任晚忽然醒过来,
喊了他一声“秦师兄。”
等他低头,任晚已经从他身边逃离,然后毫不犹豫地,把两缕血红的涌动着光晕,纳入了心口。
再然后,她就如飞蛾扑火,闯入了赤红血气燃起的大片凶残焰光中。
————
烛氏阴还是死了,他那样长久地活了万千年,终于死于自己的心魂。
他死之时,天际血光四陷,甚至从极高的地方,落下一团团焰火,然后噗嗤落入寒渊中,湮灭了。
也是在这个时候,这场灵魔两域之间战争,终于停歇。
哪一方都没有赢,在战争里,没有真正的赢家。
人们缄默着,回望身后的大片天地,发现上面饿殍遍野,哀鸣长吟,然后还活着的人看向自己的手心,好多血,分不清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
大地也缄默着,似无声的哀鸣,然后默默吞噬掉渗入的血肉。
——
亓鸩是怎样接住了任晚坠落的身躯,落到了寒渊边一处甚高的玄石岩上的,他记不得了。
骸音剑自任晚心口断开了,断下的两段上都产生了无数裂痕,它的剑灵在试图湮灭自己,它没办法容忍杀掉了它所爱之人。
任晚却另有一种沉重又轻盈的感觉,她似晚归的倦鸟,终于坠向她的巢。
亓鸩的视线深深看着她,手里的血气化成红线,妄图去缝补她心口的大窟窿,去拦住从这口子里散溢的灵气。
任晚能感受到疼痛,脸上的,心口的,身体各处的。
任晚看着亓鸩,伸出手来,止住了他的动作,【没有用的,阿鸩。】
他终于抑制不住地痛哭起来,眼泪流淌滚落,冲淡了他面上的血,又更多的,滴落在怀中人面上,灼烫着她的心。
他的喉咙里是无边的呜咽,极大的痛苦,夺去了他的声音,他只是一边对着怀中人哭泣,一边想要紧紧拥着最后的她,却又不敢。
任晚也忍不住啜泣起来,眼泪流进脸上的伤口,刺激着她最后的清醒。
“不要……不要哭,阿鸩……”
她抬起沉重的手,为他拭泪,又忍不住在他脸上停留。
她再度咽下一口血,艰难地沙哑开口:“……我只是,呃嗯——有些,冷,你再……抱抱我吧——”
每一个字都太艰难了,而且,任晚也在感知到,她在一点点变冷,把她拽入深渊的冷意。
【骗子,骗子!以同样的话,她骗了他第二次,如同他们尚在虔文阁之时】
亓鸩轻轻拥住她的肩膀,把她往离自己心口更近处拢,想要把温度分她更多一点。
任晚很想说话,却没有一丝气力,她的头歪向亓鸩的方向,听着他一声闷响过一声的心跳,渐渐地,她就再也抬不起眼睫了。
身上伤口的痛意连同意识一同离开了这躯体。
她好不甘心,她还有好多,好多……好多的爱没有给他。
怀中的躯体散了最后一丝灵气。
寒渊上最后留存的人终于听见了,那一声穿透天地的哀鸣——
有一个人,他永失所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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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这场寒渊之战,经历过,且活下来的每一个人都不愿意提及。在那之后,灵域元气大伤,多处宗门氏族开始将心收回,将贪欲收回,落到了休养生息上。
魔域之内,经历很长一段时间的动荡时期,其尊主之位长久空悬,在多年之后才重新被人坐稳。
人们察觉这一切灾厄都由那战役开始,为它命名——阳九之厄。
至于寒渊,如今已经变成一片全然冰封之地,下方那样幽深的阴寒之水都被冻住了,永远停滞在风动那刻。
有人说,是有一个人,怀抱着心爱之人的尸身,殉身在了这永久封冻之下。
————
许多年光景匆匆而过,这寒渊的样子已然被世人接纳,只是少有人行走其上。
听闻之前总有人行走这冰封之上,隐约能听见,从万千幽深下,传来的哀恸呜咽。
“阿娘,花放好了——”一个精雕玉琢的玄衣娃娃对着那边的人喊了一声,随后哒哒哒跑回她的身边。
“嗯。”被唤一声阿娘的女子点点头,她摸了摸一身玄衣娃娃的头,牵起他的手。
随后一位男子默默地牵起了女子的另一只手,三人自如地行走在这绵亘无尽头的冰封之上,似乎全然不知那些诡然传闻。
回程路上,玄衣玉娃娃扯了扯身旁女子衣袖:“阿娘,我们这次还是不行么?”
女子耐心哄着身侧的娃娃:“嗯,因为我们的诚心还没有打动他们,所以,还不到时候。”
男子转头与女子对视,捏了捏她的手心,听见她还在说:“还有机会的,会见面的,一定会有那一天的。”
凛冽的风吹动着,吹不动这万里冰封。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