陕西延安府,距离首县肤施(今延安市)二百余里的黄龙山苜蓿沟,十几顶帐篷沿着背风的山脚扎下,另有两千多人没有帐篷,只能在帐篷旁边三五成团的聚在一起,抱团取暖。
韩赵氏同样和几个妇孺围坐,她的儿子韩璋躺卧在她的腿上,眉眼紧闭。
一个老妇上前摸了摸韩璋的额头,嘴里冲着韩赵氏说道:“韩家娘子,这样下去可是不成,不说烧坏了,恐怕连命都要丢了。”
韩赵氏向已经烧尽的篝火堆又靠了靠,眼里垂泪哀声道:“李大娘,这荒郊野外的哪有什么法子。”
这处篝火原本是那些精壮的流寇取暖所用,等柴火都熄了这群妇孺才上来用尚有温度的余烬来取暖,可如今余烬的温度都要没了,怀里的儿子又惹了风寒,她们娘俩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韩赵氏原本和儿子一起在辽东,但她是妾室,遭到大妇的妒忌,因此她那个总旗的夫家无奈之下便将他们娘俩遣回了老家。
韩赵氏苦苦哀求,才为儿子争取了个关中书院读书的前程,可入学半年后,儿子返家探望却不想澄城县的王二杀官起了事,县中纷纷响应,她们娘俩也一路被裹挟至此。
王二等人起事以后,便在白水、宜君、蒲城等地分掠,攻打县狱释放囚徒,掳掠百姓,现在跟着王二的流民现在已经不下两千四五。
不跟着能怎么办呢?
连年大旱,赤地千里,种下去的粮食几天就被火辣辣的太阳蒸熟了,秋天颗粒无收。
如今各地义旗频举,流寇掳掠、官府也不分青红皂白的砍杀流民,拿流民的脑袋说是流寇,跟着流寇还能混个汤汤水水。而留在原地,要么饿死,要么被官军砍了脑袋。
上一次吃饱肚子还是十几日前的宜君,韩赵氏还记得那富户囤积如山的粮食。以及,他们全家被摆在门前的脑袋。
“该杀!”
韩赵氏那时候心里还暗地叫好,可现如今,自己的才不过十二岁的儿子,恐怕也命不久矣了。
被她称呼为赵大娘的叹了口气:“肚子里没食儿,这天寒地冻地怕是扛不过去。”
韩赵氏解开衣襟,将儿子的头完全的包裹了进去,隐约间还能看到一丝白净丰腴,她今年也还未到三十,正是女人最好的年岁。
韩赵氏抬起头,想找一些吃食,可漫山遍野地都是和她一样搜寻的身影以及眼神。
此地虽然名为苜蓿沟,可一片苜蓿叶都看不见,甚至连树皮都已经被裹挟的流民给剥了吃去。
韩赵氏失望地收回了目光,随后又将目光落到了离她们最近的一顶帐篷处,那里面正传来阵阵笑声,住着管着她们这一队的小头目以及几个精壮的流寇。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儿子,随后深深吸了一口气。
她先用手背擦去眼角的泪水,又将脸上的尘土洁了一洁,对着眼前的李大娘和几个妇人说道:“劳烦几位大娘帮我照看下孩子,我去去就回来。”
李大娘知道她要干什么,也深深地叹了口气:“去吧,韩家娘子你放心。”
韩赵氏将怀中的韩璋抱给了李大娘,随后站起了身子,再次整理了一番仪容以后,捋了捋头上的木簪,似乎下定决心一般,向着那顶帐篷走去。
李大娘等几个老妇,看着她那略显瘦弱单薄的背影,皆尽默然。
“都是为了孩子……”
李大娘再次叹了一口气。
……
新年那一天,韩璋他们娘俩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一顶帐篷。
虽然都是用一些破布头,碎衣裳搭起来,只能够容纳两个人的小帐篷,可终归要比露宿荒野要好很多。
子夜时分,韩璋仍瞪着眼睛,在几口热汤和半张馊饼子的支撑下,他还是顽强的挺了过来,虽然身子还有些虚弱,但已经没有了性命之忧。
他娘又如同往日那样,以为他已经睡着,轻手轻脚地起了身,走出了小帐篷。
山谷里十分寂静,寂静得能都能听见男人粗重的喘息声。
韩璋十分痛恨那个自己在辽东总旗的亲生父亲,如果不是他承受不住大妇的妒恨,将他们娘俩赶了出来,她们娘俩何至于此?
他心中甚至恨恨地诅咒着他那个亲生的父亲,恨不得他被万箭穿心,暴尸荒野。
又过了一会,帐篷外响起窸窸窣窣地脚步声,韩璋赶忙将眼中的泪水抹净,翻了个身装作睡熟的样子。
黑暗当中,他感觉来人看了自己一会,随后轻轻地叹了口气,挨在自己身旁躺下了。
翌日一早,睡得昏沉沉地韩璋便被韩赵氏推醒,将醒未醒之间,他手里就多了半张馊饼子。
韩璋掰了大半给自己的娘亲,韩赵氏不接反而将韩璋手里小半张饼子抢了过来:“你娃小,要多吃些。”
韩璋低着头咬了一口,那饼子硬的如同石头一般,只能用唾液去濡。
娘俩陷入了诡异的沉默当中。
最后还是韩赵氏开了口:“璋儿,钱大爷说了,今日要往蒲城去。”
韩赵氏口中的钱大爷便是离着最近那顶帐篷的主人,也是管着他们这群人的一个小头目,更是他娘委身的那个人。
韩璋低着头,低声道:“还是要去杀人越货。”
“不杀人,别人就要杀我们,要是能叫你活,娘也想去杀人,可惜娘不是男子。”
遭逢大难以及韩璋差点病死,韩赵氏此时也已经想明白了,语气异常冷静的说道。
“娘……俺不想杀人。”
韩璋抬起头看了韩赵氏,十分认真地说道。
韩赵氏嘴角扯出一副笑容:“好,不杀!我儿是要当状元的,状元的手里怎么能有人命。”
“没准状元手里的人命更多。”韩璋嘴里嘟囔道。
将饼子吃罢,娘俩便起身将帐篷拆了,韩赵氏将支帐篷的木棍用破布裹上,随后背了起来。
走了一阵,一个身影便来到娘俩的面前,韩璋抬起头一看,就是那位钱大爷。
这人因为长着一张大嘴,因此也有一个匪号叫“钱大嘴”。
钱大嘴来到娘俩面前,皱着眉头看了看,对着韩璋说道:“你个懒怂,怎地叫你娘背着?”
韩赵氏赶忙拦到韩璋的面前,弓着腰说道:“钱大爷,璋儿的病刚好,身子还弱,这东西我能背。”
钱大嘴看着韩赵氏笑嘻嘻地说道:“我这不是心疼你,怕给你累坏了。”
他说的戏谑,韩赵氏有些羞低下头去。
旁边的韩璋暗暗地握紧了拳头。
但这一幕也恰好被钱大嘴看到,他冷冷地看着韩璋,一撇嘴不屑地说。
“怂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