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绫在霸山的小院里栽了花,又耗费了许多时日刻了两枚印章,一边消磨时间,一边静候山雨欲来,一边思念着一个远行的人。
而唐绫思念的那个人,已悄悄过了槐延关,到了槐延关西南的曲州,离齐国国都硕梁已经很近很近,近到仿佛举目远眺便能瞧见硕梁的皇城。
从刑天关、嘉林关等地逃难的灾民没祁霄的脚程这样快,到达曲州的流民不多,曲州几个大城也都尚未封城锁关。
祁霄坐在板车上一路晃晃悠悠,他身边只有宗盛、池越和几名亲卫,打扮成寻常民夫的样子,统共三辆车,前两辆车上几个箱子不知道装的什么,第三辆车拉着一个人,病恹恹的,将死未死,吊着口气。
玄机营的人远远坠着,混在流民中,不紧不慢地跟着,祁霄招手他们就能来。
“殿下,吕安府就快到了,我们找个地方休息一下,让我把那人装扮完成了吧。”
祁霄点头,应了池越一声,抬手让所有人停车休整。
池越的易容术出神入化,祁霄好奇,池越也不藏着,就让祁霄在旁瞧着。他一包袱的瓶瓶罐罐,有稠浆、有粉末、有泥膏,刷子、竹片、丝线、钩、笔之类各色工具也是看得人眼花缭乱。
那个奄奄一息的人是他们半道上捡的,出气多进气少,那人不仅是饥饿,身上还有伤,镰刀从腰侧入,贯穿了脾脏,池越医术粗浅却也知道他是救不了了。
那人外衣、鞋靴已经被人扒了去,里衣被血污染的不像样子,实在没扒得意思了,才给他留了下来,那料子极好,他双手细白,一看就是有钱人,应该是路上遇上劫道的了。他从身材到身高都跟祁霄想找的差不多,顺手就捡了,省得祁霄再费事去找。
池越在那人脸上贴了些像鱼皮一般的薄皮,用胶糊上,一点一点便改了那人的面相骨相。池越在那胶里头混了点药水,一股辛辣气味,瞧着奶白,往人脸上一抹,竟叫他脸色依青灰中带几分蜡黄,完全瞧不出还糊了层东西。
不到半炷香,那人已被池越改头换面。
“像,真像!当真神奇。”祁霄不禁感叹,“我们离开刑天关都已月余,你竟能将蒙敬的样貌记得分毫不差。”
蒙敬乃是刑天关的一员偏将,年纪小不过二十来岁,在陈河手底下并没什么起眼的,在刑天关被杀的时候甚至连挣扎的机会都没有。直到他们清理尸首,玄机营的人告诉祁霄这个蒙敬是吕安府蒙家的二公子。
齐国多山林,疆域不比陈、周两国幅员辽阔,原本有许多土着民族,比如数百年前世居霸山、后被前隋所灭的扈延族,经过八国之乱,这些土着民族所剩无几,也都被齐国朝廷招安,成了如今的齐国五大族,吕安府蒙家就是其一,五大族各据一隅,齐国皇家有传统,会从五大族中为皇子择妃,所以这百年来都各自相安。
不过这种太平也都是表面的,每到皇权交替之际,五大族势必要为了与自己联姻的那位皇子出力,暗地里的斗争从未停止过。
唐绫一早就“看”上了吕安府的蒙家,不为别的,蒙家女嫁的便是齐国二皇子,与许证所扶持的大皇子势同水火。
蒙敬正好能成为祁霄的敲门砖。
原本计划是从玄机营的资料中挑个合适的身份进蒙家,谁曾想竟在刑天关杀了蒙家的二公子,这送上门来的好事,当然要善加利用。
蒙敬毕竟是蒙家二公子,而池越并没有与蒙敬接触过,甚至没听过他说话,要易容装扮容易,但要骗过蒙家人却是不可能,索性捡了个将死未死之人,他们便当是乱军中救了二公子逃出刑天关,奈何蒙敬伤重,救人成了送殡。
池越笑起来:“池越这点本事能为殿下所用,是池越的福分。”
祁霄干笑了一声:“你在我面前大可不必装这般乖觉。”
池越含笑点了点头:“多谢殿下体恤。”
“弄好了吗?”祁霄一摆手,懒得跟池越掰扯,他这样子大约是顾虑着玄机营的人,“他若是死了,这层面皮可还贴得住?”
“若是活人,这层面皮最多能维持三五日,若他死了,眼下这春暖还寒的时节,大约能维持十数日。管保他下葬时,还是这副样子。不过保险起见,他倘若真绝气了,我还得再让他的脸色白一些、枯一些,活人与死人总还有点差别。”
“如此再好不过。”
“蒙敬习武,身上还有些旧伤,这一位手上脚上皮都嫩,还需些功夫,做得精细些。”
“旧伤也能做?”
“能,不用特殊的药水洗,一般用力都是揉搓不掉的。不是仔细检查,都能瞒过去。”
“你这易容的本事真是绝了。”祁霄嗤笑一声,忽而低声问道,“既有这样的本事,为何还要留在天策营?”
池越看着祁霄眨了眨眼,有些吃惊,半晌才轻声应说:“殿下不觉得这个问题有点蠢吗?”
天策营的人如果都像池越这样,无父无母了无牵挂,却有一流的功夫和诡谲的手段,为何还要过刀口舔血的日子?为何不逃?
只能是因为逃不掉。
“天策营是有什么控制人的法子?”祁霄抬眼匆匆扫过不远处坐着的宗盛。
“待殿下登上至尊之位,自然能晓得。”
祁霄耸了耸肩,不再问,也不再说什么。这是池越自己的事情,轮不到他指手画脚,他既帮不上忙,就不要胡乱添麻烦了。
“殿下,这样就差不多了,我们继续赶路吧。”
祁霄点头,招了招手:“走。”
一行人继续前行,黄昏时分终于到了吕安府。
吕安府蒙家是如今五大族中势力最大的一支。五大族手里没有正规军,但他们手里有厢军,是地方军、役兵,平常只管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战时才会被抽调,作为修筑城池、制作军械、修路运粮的后勤部队。
现在许证领了十万大军围攻霸山,已将霸山附近三州的正规军都调走了,同时也调走了三州的粮,唐绫会坚守霸山,许证打的将是一场持久战,早晚得向其他地方调兵借粮,而吕安府蒙家离得不远,手里的厢军有三万之数,肥得很。
祁霄拆散了两千精兵分散深入齐国腹地,为的正是在这外患之际,给齐国的内忧浇点油、添把火。祁霄只带了几个人往吕安府,混入蒙家,确保蒙家会给许证拖后腿,断了许证的补给,甚至背后捅许证一刀,最好能往许证后心处捅。
祁霄只带着池越、宗盛和玄机营的余冉在身边,其他人在蒙府外策应。
他们拖着人敲开蒙府朱门,还未来得及掉几滴虚情假意的眼泪,蒙府已经自己折腾了个鸡飞狗跳,将城中所有的大夫都请到家里,排着队给假蒙敬把脉治伤。
祁霄等人被安排在一个小院子里,等到了入夜才被领着去见了蒙家的当家人蒙泊全和大公子蒙韬。
“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
祁霄垂着脑袋缩在后面,答话的是玄机营的余冉:“陈军南下,刑天关破,我们兄弟几个原是衙门里的杂兵,趁乱逃出来的,半道上遇见了二公子,他受了重伤,已是走不动,便给了我们一些银子,让我们送他回来吕安府。”
余冉在齐国潜伏多年,对刑天关十分熟悉,应对蒙家人的询问丝毫不费力。
“谁?是谁伤了我儿?!那伤口不是寻常刀剑伤,陈军所用是何种武器?”
“这……这个小的着实不知,我们几个光顾着逃命,遇上二公子时,二公子已经伤了,我们也想给二公子治伤来着,可二公子的伤……”
蒙泊全气血上涌、悲愤交加,刑天关被破的消息传到吕安府的时候,蒙泊全就已经知道不妙,急忙命人去探蒙敬的消息,但祁霄在刑天关大开杀戒,一片混乱、百姓四逃,哪儿能有什么消息。可当假蒙敬被送回了,奄奄一息地躺在自己面前的时候,蒙泊全这个做爹的还是受不住。
“爹……”大公子蒙韬扶着蒙泊全,一下一下地抚着蒙泊全的背,给他顺气,“你们先下去。”
回到小院,祁霄他们奔波月余终于能洗个澡,虽然需要四人挤在一间,但好歹有张床睡个觉了。
“殿……阿九,”余冉一开口就错,幸好改得快,“蒙家内院的仆人还在忙,听说二公子不大好了,大夫们都束手无策。”
祁霄年纪最小,人前人后都让他们唤他做“阿九”。
祁霄微微点头,没说话。
倒是池越说:“我给他换装的时候,给他切过脉,他熬不过今晚。”
祁霄合上眼,他要睡觉了。余冉也没再多话,躺好睡觉。
***
半夜里,假蒙敬果然死了,整个蒙府彻底没睡,前半夜鸡飞狗跳,后半夜期期艾艾。
论说起来,蒙敬是蒙家二公子,原本是借着嫡亲姐姐的福荫进了兵部,在硕粱前途一片大好,可惜蒙敬是个武功稀疏平常、还缺心眼的富家子弟,被大皇子的人抓到点小错就穷追猛打,二皇子懒得管他扶不上墙的小舅子,便将他扔到了刑天关,想着历练他一番,也正好在北境、在许证眼皮子底下埋下个自己人。
谁能料到说打仗就打仗,还是除夕夜,祁霄披星戴月地杀进了刑天关,别管原本齐国朝局如何,大皇子和二皇子各自什么心思,祁霄仿佛突然闯入掀翻了棋盘,散落了一地黑子白子,当真搅了个天翻地覆。
蒙府新丧,祁霄等人被忘了个干净,余冉跟后院的二管事说上了几句话,意思也简单,外头乱得很,好多州府都封了城不让进,打仗了他们无处可去,希望能留在蒙府。余冉他们四个都是青壮年,粗使杂役干得,耕田种地干得,从前是府衙里的杂兵,还会两下功夫,看家护院也干得,总之是不会让蒙府白养闲人,留下他们不亏。
留不留下他们,二管事做不了主,蒙敬头七都未过,府里正忙,他也不好开口提,便让余冉等着,他们也就乐得清闲。
蒙敬出殡这日又是大雨,愁云惨淡衬得整个蒙府更是凄凉,府里上上下下好一通哭,祁霄所在的破落小院都能听见那凄凄惨惨戚戚,瘆得人掉鸡皮疙瘩。
祁霄四人坐在屋里喝茶。
一是本来就闲,他们本就不是蒙家人,说是客人也没那身份地位,说去帮忙打杂又没人真敢差使他们,毕竟他们是护着蒙家二少爷回吕安府的,回来的时候人还剩一口气,好歹是见了最后一面,怎么都是对蒙家有恩。
二来,闭门不出躲了人,余冉正好将这几日在蒙府里探到的消息告诉祁霄,他们要进行下一步计划。
“蒙家如今是蒙泊全当家做主,人没什么,两个字,平庸,大错不犯、小错不断,性子有些自私软弱,耳根子还软,府里上下倒多是大夫人拿主意。大公子蒙韬、二公子蒙敬,还有那嫁做二皇子侧妃的大小姐都是大夫人嫡出,府里还有三个姨娘,皆无所出,下人们讳莫如深,我也不好多问,不过想来是这位大夫人厉害。”
“蒙韬呢?什么脾性?”
“好大喜功。”余冉言简意赅,“这些年蒙家在吕安府的产业大部分已经慢慢交到了蒙韬手里,逢年过节的他便寻个眉目往硕粱城里送,在朝里打点关系,想为蒙家讨爵位,将蒙敬送进兵部也是一出。”
“爵位?五大族不都是世袭爵位?怎么还要讨?”
蒙府大门口挂的不正是吕安伯爵府嘛?
“阿九说的不错,五大族自齐国立国后便都封了伯爵衔。不过呢,五大族的势力并不均衡,以海、慕两家为尊,蒙家在蒙泊全手里算是日渐式微,否则蒙家大小姐也不至于为了争一个侧妃位,几乎将半个蒙家都送出去了。而且去年海家因督修皇家别院之事有功,被提了侯爵,蒙韬气得直跳脚。”
祁霄笑了一声,那督修别院一事可不就是许证书信中说的,逼死赵老相爷的事情嘛。赵老相爷以死明志,齐国皇帝转头就封赏了海家,足见海家颇得圣心,而齐国皇帝也是穷奢极恀、十分任性。
齐国朝堂这滩浑水看样子比大陈不遑多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