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呢,你才没有变老!老婆都没有讨,怎么能说变老,当了老公都不算老,何况你还只比我大几岁!我呢,我要慢慢看着你变壮,变胖,变成真的大男人!”她双手掐着他的脖子,直接往上拔。
“不能呀,这是拔苗助长!”
“我就喜欢。我恨不得现在就把你掐肥,掐肿,掐得你永远记住我!”
他只得伸长脖子,任她蹂躏。
等她揉完了他肩膀之上的每一块肉,她终于气喘吁吁地瘫软了下来,脑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耳朵摩擦着耳朵,说道:
“你就是我的小绵羊。现在,我累了,我要听你讲故事了,讲真实的故事了。好吗?”
她的手无力地抚摸着他的后背,像水面上拂过的微风,略无波澜。
“其实,我并没有什么故事,比较起来,我可能是我知道的最单纯的人了,我只要读书,只要教书,其它的事,都不管,这就叫锲而不舍,金石可镂。我是最相信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千钟粟,书有自有颜如玉的。”
“我也相信你说的,但是,我更相信从你的嘴巴里说出来的事情,比起书上的知识,好懂一万倍。”
“这就叫肚子里有墨水,腹有诗书气自华,说到根本之处,还是要多读书。”
“我不要你的墨水,我就要你的亲身故事,亲身故事才不会说谎,书上有多少假东西,就像你说的,小说的情节就是虚构的,虚构的,不就是假的,假的,不就是骗人的?我宁愿相信,你说的假的,都是真的。为什么要写假的呢?世界上那么多真事,哪怕我只听到你一个人的,只要是真的,也足够我学一辈子,活一辈子了,想一辈子了。”她的目光坚定,语气执拗。
“唉,你说到的真假,还真是一个大问题哩。连曹雪芹先生都说,‘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整个《红楼梦》贯穿的一条线,就是甄士隐和贾雨村两个人在牵线头子,甄士隐,是谐音,就是‘真事隐’去,隐去了真事,不就是假的了?贾雨村,也是用同音或相近的音来表达隐晦的意思,也就是‘假语存”,书中保留下来的,都是假话。假话啊,里边的四大家族——贾王史薛,贾是排第一位的,林黛玉那么漂亮有才思,薛宝钗那么能干有智慧,都要排在贾宝玉的后面。而贾家的衰落和灭亡,是作者最痛心的,贾王史薛,也是谐音呢,就是——贾亡是血,贾家的灭亡是大出血,血的教训啊。啊,整部红楼,全是哀悼,所以,曹雪芹的宿舍,叫悼红轩。”
他轻轻地扯着、弹着她背后绷紧的青布条,不无忧伤。
“照你说,这个书通篇只是一个‘假’字,那还有什么看呢,也看不出任何问题来,看出来了,都是假的,还有什么哀悼?全是胡扯啊,我反对,还是名着?你是不是又想哄我?”
她轻轻地抓着他的脊梁,没有当初撒娇生气的力量。
“如果像你这么说,你真是被曹雪芹骗了。‘尽信书,则不如无书。’这是孟子说的,我也常向你们讲,要带着脑子去读书,关联自己的实际,去想作者的用意,跳出书本去思考,才能从书中走出来,走向我们身边活跃跃的实际。曹雪芹批阅十载,增删五次的皇皇巨着,真不是我们想象的那么简单。他为了让我们更好地理解他的良苦用心,还特意请了一个批评家,叫脂砚斋的,在他的书里面作批注,批注里经常点明作者的用意,真实的意旨,往往相反,并郑重地提醒我们,‘不要被作者瞒过’。这就是曹雪芹怕遇到像你这样看事简单,不动头脑的人,才煞费苦心想出来的办法。”
“呀,你又把我放进去干嘛?我才不是你说得很么笨呢,我也有脑子,只是看书不懂,所以才要请你帮我讲嘛。”她忽然抬起头,挺起胸,坐姿也往前挪了一挪,胸口就要贴到他的锁骨了。
他深深地呼吸了三下,脑子里由充盈变成空白,又由空白渐渐恢复成充盈,只是呼吸再也恢复不成平常那么平静。
“看不懂《红楼梦》的人,多着呢,包括北京大学原来的校长蔡元培先生,还当过教育部长,管理了全天下的教师,他对《红楼梦》的解读,也被他的下属——胡适先生批得一无是处、一塌糊涂,比你看得还更不懂。我也不懂,要说懂的话,可能也只懂了千分之一。”
“那么难,你还跟我讲?”
“我只是想告诉你,真和假的问题嘛,看起来真的,不一定是真,大家都说假的,也不一定没有用处。曹雪芹是说了真事隐,假语存,也说了‘假作真时真亦假’,但是,真为什么是假的,是因为它的前提、前身就是假的,人们把假的当成真的,那当然还是假的。其实,这句话还隐藏了另外一句话,作者没有把它写出来,那就是‘真作假时假亦真’,他是把真的事情当作假的事情来写,那么,这些假语存焉,还会是假的吗?”
“那就是真的!”她赶紧插嘴。
“聪明,伶俐!”
“那么,他为什么不写出下半句来呢?是要故意不让我们懂?”她的兴趣来了。
“写出来就没意思了。作者怎么能把所有的事情都像妈妈喂婴儿一样,饭要嚼得稀巴烂才喂进毛娃娃的嘴巴呢,你说,你是喜欢吃别人嚼烂的饭,还是喜欢自己嚼?”
“当然是自己嚼了,那样才有味道嘛。不过,妈妈嚼得稀烂的饭,那是什么味道,我记不得了唉。要不,你帮我嚼烂来,我肯定满口吃掉,不管它是臭的,还是香的——嗯,那一定是香的!”
说着,她掰起他的脑袋,那对樱桃红唇,像黄昏时分的夕阳,浓烈的朱红映红了整片天空,却无任何力量能挡地渐渐地坠了下来,那是大地母亲无比磅礴的力量。
在这一瞬间,他脑子里划过了武松连喝了十八碗酒后,一步步挨上景阳冈来的画面。那时,也有一个太阳,跟今天的,一样,也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