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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人,我们也能出去看吗?”

“纪公子说了,他做主放所有人半日假,都去吧。”

“谢公子!”

“谢夫人!”

这楼内呼啦一下子全空了,一大帮人乌央乌央地往隔壁茶楼上窜。

十年前扬州城的传说今日竟齐了,清焰姑娘为剑神李相夷独舞,错过了那是要抱憾终身的。

江山笑从下午就挂出了“今日提前打烊”的牌子,这还是件稀罕事,引得无数客人来问缘由,得到的答案均是:

前袖月楼花魁清焰姑娘今晚要借江山笑的屋顶,重现当年李相夷红绸剑舞的盛况,东家特意给大家放了半日假去围观。

消息一放出,全城沸腾。

方多病听说这件事的时候,原地愣了半晌,然后抓住那个急着去看热闹的行人一阵摇晃,“你说什么?!”

“啊呀!消失了十几年的清焰姑娘,今晚要在江山笑屋顶为李相夷跳一曲专为他写的舞!你别拉着我!!这去晚了连站的地方都没啦!!!”

方多病连他一口都没来得及吃的小笼汤包也不要了,立即跟着冲出了门,还伸手揪住那人的袖子问:“这最好的观景位置在哪里???”

“就是江山笑对面的冶春茶社啊!这位公子你别耽误我——”

方多病旋风一样冲了出去。

他是一点都不怀疑,叶姑娘能干出这种事。

正好他这两天也因为肖乔大婚和肖紫衿散出的下作流言憋了一肚子气,却苦于无法发作——

倒是叶姑娘的应对堪称绝妙,她不避流言,直迎而上,反倒是一巴掌结结实实抽在肖紫衿脸上了。

十三年前李相夷为乔婉娩在这江山笑屋顶红绸剑舞轰动扬州,如今他身死十年,乔姑娘改嫁他人,却另有红颜知己为他一舞绝世。

任这肖乔大婚的排场再大,映衬之下也无法不显得灰头土脸了。

这就是明目张胆的挑衅拆台嘛。

不行!上一回他都没看着,这回必须得抢着最好的位置!!

今天一大早李莲花就借口说有私事要办,一个人走了,也不知听到这个消息了没有。

算了,以他那不喜凑热闹的性子,即便听说了也不会上心,还得靠自己,给他也弄一个好位置!

至于阿飞?站着就行。

冶春茶社只是家小茶楼,从未有过这么多客人,一时连站的地方也没有。

那掌柜的前脚刚将整个茶楼盘给纪家,后脚便见着人群疯狂涌入,一时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每个人都晃着手中的大额银票要定今晚的雅阁包间,他只好连连拱手说,这整座楼已经被纪公子包下了。

不仅是冶春茶社,这但凡能看见江山笑屋顶的地方,全都被纪公子包下了。

群情激奋之下,纪公子也不敢高价卖票,只好开放了二楼让大家随便坐——顿时所有的窗口都挤满了人,而且没人喝茶也没人吃点心,所有人就这么瞪大眼睛眺望对门的屋顶,气氛说不出的诡异。

“诶诶诶我对这种事情没兴趣,我楼里还炖着汤——方小宝!”李莲花被他扯得差点一个踉跄。

方多病才不管他说什么,“什么没兴趣,你知道你会错过什么吗?你十三年前错过红绸剑舞已经是莫大的遗憾了,何况叶姑娘是自己人,怎么可以不去给她捧场!”

这冶春茶社人山人海,连门槛都迈不进去。

“喏。”李莲花扬扬下巴,“她不需要我们捧场——”

“本少爷肯定有办法!”

方多病环顾了一圈,将尔雅剑向天上一指,“那我们就坐屋顶上——”

李莲花将手拢在袖子里,略略一掀眼皮。

屋顶上也已经坐满了。

“要我说,我们还是赶紧回去,我真的还炖着汤,哎——”

方多病不想听他废话,揪着他的衣服就往人堆里扎。

“啊哟,这不是传说中李相夷的徒弟,多愁公子方多病吗。”

李莲花心里暗道不好。

好巧不巧,正面撞上了纪公子。

扬州城古来繁华,汇聚商贾名流,素有斗富之风。

纪公子又曾是纨绔子弟中数一数二的那种,正式出门的排场便是八抬大轿,数十家丁,护卫开道,仆从簇拥,婢女小厮牵袍在后。

于是眼下他一面伸手从轿子里扶出他的夫人,一面用揶揄的神情看向李莲花,“今日不若我做东,请李相夷的徒弟——跟他的朋友——上三楼雅座一观胜景?”

呵。

“那我们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啊!”方大少爷立即拱手谢过,然后扭头抓住想逃走的李莲花,“你是走了狗屎运才能沾上本少爷的光知道吗!还不跟我一起谢过纪公子!”

李莲花故作不耐烦地一扬袖子,“我又不稀罕。”

而且到底谁沾谁的光啊。

纪公子一行人招摇过市地迈进茶社,随手给众人抱拳行礼,人群便径直分出一条通向三楼的路来。

连带着看方多病他们的眼神中也充满了艳羡,不知这几人怎么就能成了纪公子的座上宾。

“听说那方公子是李相夷唯一的徒弟,这纪公子原先跟李相夷关系好得很,应该是照拂他的徒弟吧。”

“真的假的?我怎么不知道李相夷还收过徒弟?”

“不知道,反正方公子自己一直这么说……”

“哦,对了。”转过楼梯拐角时,纪公子忽然一顿,“我们今日不得不跟另外几位客人共用这雅阁,因为对方是——”

“工部尚书。”李莲花说得笃定,语气微微下沉。

这也是他不想进来的原因之一,工部尚书窦大人正是肖紫衿的贵客,在这种场合照面实在是……分外尴尬。

这说曹操曹操就到。

楼下又是一片喧哗。

刚静下来的客人此刻都慌慌张张地站起来冲一行来人行礼,那窦大人倒是笑呵呵地冲大家点头,他身后的肖紫衿却是脸色铁青。

阴郁得都能往下滴水的那种。

窦大人如今已四十有六,膝下有三儿两女,却仍喜欢流连青楼酒肆,家中除了三房小妾外,还蓄养了不少他国舞姬。

在听说红极一时的清焰姑娘要当众跳舞之后,他表示无论如何都要瞧上一瞧。

肖紫衿完全没有办法。

以工部尚书的身份,能屈尊降贵亲自来参加江湖人士的婚礼,一是代朝廷与新四顾门示好,二是窦家与肖氏祖上关系匪浅。

他既是小辈又是有求于人,自然得硬着头皮作陪。

该死的李相夷,十年了还这么阴魂不散。

连爱慕他的女人都这般讨厌。

“哟,这不是肖大侠吗。”方多病这个没眼色的,故意哪壶不开提哪壶,“这不忙着筹备婚礼,还有闲情逸致来看这纪念李相夷的舞啊。”

“呵呵,你就是方则仕家的小子吧,倒是挺伶牙俐齿的。”窦大人也不是完全不知道江湖事,这肖紫衿也算是与他交好的世家晚辈,当即卖了他一个面子。

“是啊是啊,晚生方多病,见过窦伯伯。”方多病倒是一点不怵,双手将尔雅剑平举到身前,躬身行礼,仗着自己是户部尚书的儿子,跟窦大人攀交情。

“常听方大人说起你,今日一见确是少年英雄。”窦大人点点头,转向今日的主人,“还没谢过纪公子,成全我这老头子的心血来潮。”

“窦大人您这是哪里的话。”纪公子连忙行了个大礼,“您屈尊驾临才是给足了纪氏面子,我们招待不周,还望大人多多海涵。”

“那就,上菜吧。大家都落座,我们边吃边等。”

窦大人自觉坐了主宾位,纪公子和肖紫衿一左一右随侍,纪公子旁边有他的夫人,方多病就被指名坐在了肖紫衿旁边。

只是他落座时眼疾手快地一拉,把李莲花按在了自己身边。

“李神医,好巧。”肖紫衿看他的眼神冰冷。

李莲花尴尬笑道:“啊,是,好巧,哈哈。”

窦大人却道:“哦,李神医?就是江湖上近些年盛传能够生死人肉白骨的李神医?”

“哪里哪里,我这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江湖游医,生死人肉白骨可不敢当。”李莲花只好起身,敷衍地笑着答礼。

这纪夫人是个极有眼力见的,猜到这窦大人会来,提前便安排好了江山笑最高规格的菜品酒宴,吩咐厨房掐着点送到冶春茶社来。

这不,窦大人一开口,便有三十余人的长队捧着各色酒菜鱼贯而入,眨眼功夫便排上了一桌锦绣宴席。

“不是说随便几个小菜便可嘛。”窦大人呵呵笑道,“就我们几人也吃不了这些,干脆呀,紫衿你将新四顾门那些朋友都一并邀上来,让我这老头子也认识认识这年轻一代的江湖豪杰。”

尚书大人发话,肖紫衿便点了四五人上来作陪,其中就有他们曾见过的傅衡阳傅公子,落座在了李莲花下首。

这都是些近两年江湖上出现的新秀,除他之外还有什么“白马鞭”、“风尘箭”、“吹箫姝”……李莲花也没有费神去听。

他在低头发愁。

猜不透叶姑娘到底要干什么。

清夜无尘,月色如银。

酒满十分,有些醉意。

“这也差不多到时间了,怎么也没动静啊?”

“这也没说具体的时辰,要等到几时啊?我脖子都酸了。”

“听说这清焰姑娘寅时便要入睡的,应该没多久了,再等等。”

“没想到,这万人空巷之盛事我有生之年还能遇见第二回,我们酒楼当真是蓬荜生辉啊。这屋顶的瓦片都能卖上不少钱吧。”

“说起来,如今这少师剑也在叶二小姐手上,不知今夜是否会重现红绸剑舞?”

“这醉如狂三十六剑,女子使得动吗?”

“可我听闻曾在袖月楼中侍奉的小厮说,这叶二小姐还是清焰姑娘的时候,跟李相夷有过一个赌约,要为他谱曲填词作舞,不知是不是《劫世累姻缘歌》?”

“好像也不是,我听纪公子说,这舞叫什么……《少年臣》?”

“来了!!!”

“快看!!是少师剑!”

月光照映下,少师剑如银河陷落般从九天直坠,并未出鞘,剑柄雕花却反射出一片白芒耀眼。

叶姑娘一席红衣,轻飘飘地踩在剑尖上旋转,腰身微微后仰。

随着偏转角度越来越大,夜空中缓缓绽开一朵桃花。

灼灼其华。

【一副好皮相,仗着少轻狂】

【执着要做一道光,一心向南墙】

【满身顽性嫌命长,从来不体谅】

【谁在织网,又由谁负责收场】

空寂悠远的歌声暗含内力传出,逸散于夜风中。

叶姑娘不知使得什么轻功,翩然若蝶,轻盈飞动,贴着不断旋落的少师剑转折,嫁衣裙摆猎猎飞起。

流风回雪,轻云蔽月。

【全拿青春掷海去,只能听个响】

【什么英啊雄啊,灰头土脸脊背凉】

【肺里呼出沙一两】

一道美人折腰,顶膝将少师剑重新踢入夜空。

飘飘长袖拂起,弱水比起剑更像是腰间飘带,柔婉灵动,在夜色中与她融为一体。

一层一层的柔劲从剑势中荡漾出去,绵延不绝的剑影像水波一样笼罩在叶姑娘周身,仿佛东海的浪跨越时空而来。

她整个人仿佛一片在浪潮间浮沉的红叶,被命运吹落海中。

【少年心性岁岁长,何必虚掷惊和慌】

【皆是我曾途径路,不过两鬓雪与霜】

弱水剑意收敛,如一层淡雾将人笼罩。

叶姑娘换了一种轻功步法,动作缓了几分,一时如缥缈灵魂行于世间。

若说李相夷的剑中有一股傲然仙气,叶姑娘的剑就好像惊鸿一舞,舒闲写意,又如泣如诉。

歌声在耳畔悠悠盘旋,李莲花心中忽然一抖,一股难言的酸楚泛了上来。

皆是我曾途径路。

李相夷十五岁初入江湖的时候,叶姑娘十三岁,莫名其妙从神坛跌落,然后被迫应付毫无道理地追杀。

李相夷十七岁成立四顾门的时候,叶姑娘十五岁,白日是袖月楼的花魁,午夜是漠然杀人的游魂。

李相夷十八岁葬身东海的时候,却是叶姑娘最好的时候,跟叶氏和解,辞别袖月楼,要去亲眼看看天地广阔。

确实造化弄人。

【此处别,彼处见】

【嘶吼驳回这口甜】

【你在执着,跟谁告别】

“天呐,这还是舞吗。”

“是情诗吧。”

“不愧是清焰姑娘,一舞绝世啊。”

纪公子偏头去看李莲花的神情。

他面无表情,正直直盯着自己在杯中酒里的倒影,目光很是复杂。

良久,伸出一只手盖在酒杯上,垂眸敛下了所有的情绪。

她一直说的很明白,她爱的是李相夷。

凭凌绝顶,不可一世的红衣李相夷。

无论世人觉得他如何狂妄自大、目中无人,甚至他自己也很讨厌从前的自己,可对叶姑娘来说,李相夷是她肯和世界和解的缘由。

也是李相夷的死讯把她的绽放拦腰截断了。

可如今他什么也做不了。

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

【温宁 痞戾 多情 薄义】

【不过今日一张皮】

【嗔怒 痛泣 悲恶 狂喜】

【不过千面千人语】

叶姑娘忽地散开如瀑长发,整个人像在寒风中起伏的火焰,猛然炸开在满城灯火中。

她身随剑转,衣袂飘飞,微微仰着头不知道追寻什么。猛然旋身中,头上原本缀着的金红色发饰暗器般飞溅。

有珊瑚珠嵌进了木桌里,砸出一个洞,凤尾朱钗钉在了墙板上,尾尖尚在微微颤抖。

一时宾客全部为之避席,不少人慌乱中踩到了身边的脚,却无人敢大声惊呼。

【我本桀骜少年臣,不信鬼神不近人】

【占尽人间怙恩后,全数归还流落身】

弱水化作道道银光,凌乱地切入空中,残影越来越密,直至叶姑娘借力在屋顶上一点,身形急速拔高,自重重剑影中破网而出,握住了少师。

少师出鞘,忽而荡漾出一片青色光芒。

寒意迫向四周的时候,连远在冶春茶社的客人都感觉到了刺骨心惊。

她得用上内力才能勉强御起少师,不过剑势依然行云流水,剑意如一朵莲花蓦地在月光下绽开。

【此十年,彼十年】

【搏过命数已力竭】

【可知有人,爱你一遍】

随着颤颤尾音,少师归剑入鞘,笔直射入夜空,仿佛故人登仙而去。

叶姑娘随之飞身半空,弱水化成一团如烟如影的银光,飘忽之间,美人踏月,消失不见。

良久,冶春茶社中才响起零星的议论。

“原先还觉得那些流言不靠谱,今日一见……煞有其事。”

“反正我信了。”

“这般痴情换我也得动心。”

“原先我觉得这叶二小姐不过是风尘女子,配不上李相夷,可这两相对比,实在是令人唏嘘……”

“清焰姑娘盛名在外,今夜之前定有不少人想效仿肖大侠,今夜之后怕是没人敢想了……”

“仗义每逢屠狗辈,古来侠女出风尘啊。”

肖紫衿脸都绿了。

“当年李相夷红绸剑舞为博美人一笑,虽轰动扬州,却似乎是他一个人的风头,这美人换做谁都行。”傅公子倚着窗框,叹息道:“而今清焰姑娘这舞,以少师剑代故去之人,绵绵情思溢于言表,实在是令人叹惋。”

“这少师最后回到清焰姑娘手中,也算是名剑的归宿吧。”

“唔,就是这个词……怎么细听句句都是讽刺?”方多病咀嚼了两遍,一脸困惑。

“不是讽刺,只是埋怨痛心。”傅公子摇着折扇叹道:“得红颜知己如此,李相夷当真让人艳羡啊。”

“那当然了,我师父何等风采!”方多病得意洋洋,仿佛被夸的是自己,“李莲花,你可得感谢我吧,不然你就错过——你怎么啦?”

李莲花本来低头在角落里默不作声,突然被点名,呆了半晌,‘啊’了一声后,“哦,我这……身体不好,有些乏了。”

他故意用手撑着头,打了个哈欠。

“什么??你居然在这打瞌睡???”

李莲花有些汗颜,“这,我也不懂风月,只是来陪你看个热闹……如今热闹也看完了,还是早些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