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注定是个不眠夜，所有生灵都感受得到那股来自天际的压迫，越是实力强，则越感到强烈。
但，又少有人在那遥远岸边观望。
几分钟前。
“至尊，沿海已全部戒严，个别看到的也都控制起来了。”
魔都东海外三十里海域上空，辛遥望那三万丈武道虚影，微微点头。
“嗯，辛苦了，回去再多留意。”
“是。”
身后一名真君抱拳，旋即不敢多待，转瞬回去，那速度，跑得比兔子还快。
辛这时收回目光，看了眼边上。
“她倒是藏得挺深。”
步尊持红枪在侧，问言心有余悸地点头，“还好劳资之前抖机灵，不然回头铁定要挨打。”
辛笑笑，“呵呵，也不知她是如何做到的，我等明明已经到了极限，她却还能再进一步。”
步尊想了想，摇头，“不清楚，但这不正合你意？”
“可她似乎......嗯？”
辛说着忽然怔住，紧紧望着远方，瞳孔里倒映出猩红与玄金。
“那是......”步尊惊讶地瞪大眼，不知道该怎么去描述，那贯彻天地的真身，怎么看都不像是武者手段。
辛也惊讶，眼里还有些忌惮，“有点像‘炼气士’手段。”
可这话说出来辛自己都不敢相信，毕竟在他记忆里，‘仙人’之法早已无法修习，而且从描述来看，也没多强。
但现在这又是怎么回事？
好一会，步尊缓过劲，眯起眼打量那伟岸真身，有些疑惑，“我怎么感觉有点眼熟？”
辛闻言，也端详片刻，迟疑点头。
“我也......”
可他话未说完，再次怔住。
并且，渐渐睁大眼睛。
“他......”
“他破开了‘天’......”步尊接了话，眼睛一眨不眨，怔怔注视那因天际塌陷而出的白茫云雾。
这时，辛却渐渐平复下来。
“原来如此。”
步尊侧目，“什么？”
“先前我见一些残卷记载，说那上面有另一番风景，但要仔细查阅，又没有哪个写得具体，为此我念念不忘。”辛顿了下，平静道：“不过如今一看，我大抵是知晓些了。”
步尊挑眉，“期待？”
“不，有些失望。”辛摇头，“那不是我等该走的路......”
话音落下。
轰隆——！
金光漫天，雷声大作！
海面上狂风呼啸，卷起弥天巨浪！
天，塌了！
一瞬间，人世间所有生灵的心脏都狠狠跳动一下，纷纷抬起头。
“呵呵呵.....玩挺大.....”
沙哑声响起，‘言君’望向上方。
那里不再是星空璀璨，而是白茫茫一片，其下金色雷霆如蛛网般蜿蜒密布，且不断向四周扩张，破碎屏障，拉开天幕！
“太弱了。”冷漠声音响起，语气中带了一丝怒其不争。
天上那磅礴‘灵力’以‘言君’为点，倒灌而下，却全都涌入自身，不露分毫。
【灵力+】
【灵力+】
但......
【灵力-】
【灵力-】
“呵呵呵呵呵......”
“输不起，掀盘子......”
沙哑声响起，‘言君’忽地嘲笑起来，看向那些持续扩张的金色雷霆和‘上界’，金色瞳孔里充满讽刺。
“一次又一次，‘我’已厌倦。”冷漠声音响起，‘言君’厌恶地扫过远方那些企图来分一杯羹的武者，如在看不该出现的蛆虫。
“‘我’乐此不疲......”‘言君’也在看那些武者，目光里似乎颇有趣味。
“奉陪到底。”冷漠声响起，金瞳在‘灵力’冲刷下越发璀璨，‘言君’也愈发无情，浑身由内而外散发出唯我独尊的孤傲！
一瞬间，甚至都把血色压下几分，让那玄衣鎏金，辉煌耀世！
但，也就一瞬，猩红再显，‘言君’忽地轻些问：“斩‘它’那一剑，可有悔意？”
‘言君’沉默半响，抬手托天，冷漠开口。
“仙路无悔。”
话音未散，万道金雷落！
就以自我为中心，数之不尽的金色雷霆依次从天而降，密密麻麻，将天地连接一气，摧毁这存在于中间的一切！
甚至，就连‘自己’也欲一同毁灭！
“呵呵呵呵......”
沙哑声响起，‘言君’看了眼自我为中心被逐渐摧毁的一切，微微摇头，声音放缓。
“生灵有愿，则‘我’亘古长存，此番作为，未免天真。”
说话间‘言君’双腿收拢，三万丈猩红褪去，盘坐正中。
那玄衣金身，依旧通天彻地，璀璨辉煌。
然两者皆出一身，不分你我。
这时那偌大真身垂下目光，金瞳里倒映出不规则血色迷雾，里面血腥摇晃，‘言君’看出了其中意味。
“仙道不死，则‘我’永恒不灭，‘你’，又何尝不天真。”
这一刻内在的短瞬错离，让两者有了分别对话的机会。
但更多的，无疑是那赤裸裸的杀机。
尤其是那贯通天地的金色雷霆，不断朝四面八方扩大，从远处看就像一道会膨胀的光柱在挤压摧毁一切，神似天罚降临，让他国看到的人惶恐跪拜，高呼各方神明！
然。
无人会听。
就如‘言君’此刻都没理会东边那两道死命硬抗的万丈虚影，而是闭上眼睛，脸上浮出‘怜悯’且‘良善’的微笑。
【愿力：】
“呵呵呵呵呵......”
“既如此，不妨再玩大点......”
‘言君’虚空盘膝，身躯崩裂之际，双手分摊，指尖捏花！
铛铛铛——
‘遥远’的铜钟敲响，经藏密语从尽头处传来，这是送葬的音符声调，叫朝拜者虔诚赴死！
“娑婆......极乐......净琉璃......”
“横三世，诏灵役法......”
“摩.....”
“诃.....”
咔......
......
“呵呵呵呵......”
“说无悔，为何又回......”
虚无间，红影盘膝，支手撑面。
对弈间，金影幽坐，澹漠自若。
“仙道往复，自我永昌，在哪都一样。”
“呵呵呵，那......”
红影语气一顿。
“呵呵......”
忽然一道悠远笑声仿若从浩瀚尽头里传来。
金影沉默，红影侧望。
“‘两位’。”
青影已至，面带微笑。
“兴否？”
.......
咔嚓！
咔嚓！
“言君！！”
一道清脆的叱喝打断了最后那一声。
‘言君’睁开眼，入目是一位披头散发的小姑娘，浑身伤痕累累，衣着破损不堪，周遭青色罡气被愿力摧残到极致。
清灵在破碎掉武道真意后，终于跨过了金色的雷霆海洋。
她艰难地站在这言君这伟岸真身跟前，浑身淌血，纵使下一秒就可能被那浓郁至极的愿力所吞噬，却还是义无反顾的进来了。
清灵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
或可能为这人世间？
又或者是自己不想死？
不，应该不是的，她......
“有意思......”‘言君’望着她，用自己那金色瞳孔稍作打量，却始终记不得。
“杀。”冷漠声音又响起，‘道心’已经磨灭殆尽，‘仙道’该肃清所有，‘言君’抬手挥下！
这是何等冰冷的杀意！
纵然千万世仇都不足其秋毫之末！
清灵提着罡气长剑站在半空，心中惊惧骇然，面上却平静得可怕，唯有眼里疲惫。
她很累。
是那种明明必死但又绝对不能死的累。
可纵然如此，她也不能停。
这跟死不死的没什么关系，而是她有一件事非做不可，甚至做不到死都不安心。
而这件事......
“噗呲！”
“什么......”
青罡长剑划开真身，‘言君’金瞳晃动，怔住一瞬。
清灵抓住机会，避开杀招的同时，仿若化作一道青色的光，带着无与伦比的决心，在璀璨与猩红中奋力穿行，毅然决然的来到正中间，来到已经崩裂不堪的言君身边。
然后。
扑。
她无畏且无惧地拥住他，不管那血肉崩塌，也不顾后头杀来的金光与跟前人猩红直视的眼睛，只右手绕过其后背，然后照着其后心处，将一直死死攥着的青色物件，往那里，狠狠一拍！
咚！！！
猩红大盛！
“呵呵呵.....”
‘言君’忽然笑了起来，那双猩红的眼睛紧紧盯着清灵，一瞬间看到绿莹在摇曳，就连崩裂的脸上都多出一抹缅怀。
“原来是你......”
‘言君’一只破碎不堪的手渐渐抬起，在清灵惊疑表情中，抚上她那疲惫的脸颊，又掠过揉了揉脑袋。
“不愧是小宝贝......”
“真乖......”
‘言君’说完手垂落，再次放声大笑。
“呵呵呵呵哈哈哈哈......！！！”
‘言君’笑得癫狂，笑得畅快，里面有得逞也有得意，发出的煌音更是如雷霆灭世，将周遭除了清灵之外的所有东西全部崩灭！
自己都不例外！
咔嚓。
咔嚓。
玄金真身破碎，化作无数星点，璀璨与猩红同时消弭退散！
言君合眼。
毁灭的雷霆已经不见，白茫茫的‘上界’开始向人世间抛洒‘灵力’，但忽然间，一道青色龙影出现在天际！
它在蜿蜒游走，吞灭‘灵力’。
它在横断仙路，叫天命不显。
它在，补天！
......
半日后临近东海的某座小孤岛，其中山脚开辟的小山洞里。
“咳咳......”虚弱的声音响起。
清灵抱着言君上身，自己曲起腿靠在岩壁，将其脑袋枕在自己怀里，眼睛一眨不眨地与其对视，“醒啦？”
她声音很温柔，温柔到颤栗。
言君那苍白崩裂的脸上浮出一抹笑，“嗯，就醒一会，还有点困......”
“累的话，就再闭会眼？”清灵嘴角扬出美好的微笑，“但别睡着了，陪我说说话。”
“咳，说点什么......”言君顺势闭了眼。
清灵胡乱找起话题，“嗯，就说说，你究竟多大啦？”
“年芳十八，刚刚开花......”
“呵呵，精力很足的年纪。”
“当然......”
“还生得好看。”
言君不知是不好意思，还是虚弱得昏昏欲睡，只轻轻嗯了一声。
清灵眼神晃动，再追问。
“所以刚刚睡一会就够了对吧？”
“嗯......”
“再睡的话，就......”清灵咬着嘴唇，眼角渐渐湿润，“你就再睡不到我们几个了。”
言君提了点精神，“别闹......”
“真的，不骗你。”
“嗯......”
“我说的真话，你起来好不好？”
言君微弱地嗯了声。
“欸，起来吧。”
没声了。
半晌，清灵摸摸他的脸。
“你要不还是先睡了我吧。”
“你不是一直想吗？”
“给你生十个八个都行。”
“一万多年呢，只有你有机会哦，就这一次，你起来好不好，怎样都行，你醒来......”
清灵说着说着声音哽咽了，手背抵在额头，温热的水珠就那么不争气地顺势落在言君脸上，陷入那崩裂的缝隙里，混着那暗沉的血肉，缓缓滑动。
这时洞口传来动静，是绿宝探来脑袋。
“哈！（两脚兽！）”
清灵擦了擦眼睛，抬起头，在泪水将微红眼眶蓄满前，轻声道了句。
“绿宝，他睡着了。”
说完她就垂下脑袋，手捂着半边脸，晶莹泪水止不住从眼眶滑落，又透过指缝满溢而出。
绿宝眨了眨那对琥珀龙瞳，没看明白，只得小声喊。
“哈。（两脚兽睡着啦......）”
“嗯，我们不打扰他好不好。”
“哈。（好......）”
“那绿宝先自己玩下好不好。”
“哈。（好......）”
绿宝答应完就悄悄离开了，没有闹但也没走远，就在边上盘起来，生灵的敏锐感让它察觉到了什么，但它暂时还理解不了这些。
它太年轻了，说年幼都不为过。
智商与智慧，经历与知识，情感与情，从来都不能划等号。
“呼——”
里面清灵微微调整下，深深呼出口气，然后慢慢松下腿，人也跟着从石壁下滑，直至躺在地面。
然后，她将言君揽过来，就正面抱在怀里。
良久。
怀里人的呼吸早已消失，心脏更是不再跳动，体温也开始渐渐降低。
人死如灯灭，一切都没了。
如今她抱着的，应该称之为尸首？
不过，至少在最后，是在她怀里，是带着温暖离去的......
温热泪水还在溢出，又顺着眼角向两侧滑落，打在摊开的秀发上。
她，很想痛哭一场。
“呵呵......唔......呵呵......”
她不知道是哭是笑，她甚至都不知道怎么去阐释这种情绪。
无所谓了，没人看得到，也无需让人看到。
这一刻她只发泄自己心中那点小小的，不，或许是大大的，反正，填充她内心又失去的一切。
清灵抚摸他的头发，一遍又一遍，以期望能从中感受到一点别的。
但可惜。
三天过去，一切如旧。
唯有渐渐浮肿的尸骨，与越来越红的眼眶。
“你承诺过要陪我很久很久的，这算不算失言了？”
“还说一言九鼎，结果就光骗人了？”
“你若现在诈尸起来的话，我可以吃点亏主动点，想先哪里都行......”
清灵还在陪伴着，就一直坐在言君尸体边上，十指紧握他的手，直直注视那张因浮肿而填补了缝隙的脸，偶尔忿忿地数落他两句，也偶尔直白地挑逗他两句，就是没有平静的脸色，也没有平静的语气。
她怕他听不见。
也怕他冷着了。
所以跟前燃着一簇篝火，照出半道影子摇曳。
“啪嗒、啪嗒......”
忽然两条鱼儿从外面飞到跟前，在地面可劲甩动尾巴。
“哈。（晚饭......）”
绿宝在洞口小声喊了下，然后很懂事的挪了回去，不过不是在地上挪，而是在离地几米的小半空。
它，会飞了......
......
“噼里啪啦......”
清灵咬了口刚烤完的鱼，下一瞬就苦起脸。
“这鱼如此难咽，我根本就烤不好......”
她扒了扒表面的焦黑鱼皮，视线移到边上，手在尸体上轻轻拍了拍。
“你起来帮我烤下鱼好不好，我......”
她又不争气地小声抽泣起来，再忍不住般直接扑了过去。
“你起来，你起来，你起来，你起来......”清灵凑在他耳朵边念，好像这样就真的能把人叫起来。
所以她一直念，使劲念，可劲念，念了一天又一天......
......
一个月后。
海风徐徐，阳光明媚。
小海岛上袅袅婀娜，明媚霞光里，清灵一步一回眸，显得极为犹豫。
但，她下一瞬还是离开了。
片刻后。
风吹叶落，飘入山洞，在那皱巴巴的干净尸体上，如小船般左右摇摆，一晃一晃。
最后，落下。
“咳咳......”
言君睁开眼，入目便是石壁与洞光，他怔怔愣了好一会，似乎在整理记忆。
又良久，饥饿感将他唤回神。
他起来，身上一堆碎屑随动作滑落，一头长发也随之往后披临。
恰如这时。
呼——！
外头一阵风起，紧接着就是一连串龙嚎。
“哈！（欸欸欸！疼疼疼！）”
“哈！（母两脚兽你轻点！轻点！）”
“哈！（绿宝知道错啦！求放过！）”
随之而来的，是女子那清脆的教训声。
“说多少次了，不要乱跑，再有下次，我......”
我不下去。
清灵站在洞口不远处，怔怔望着里面。
下一瞬，她一脸惊喜地飞快往前。
“你醒了！”
“对啊，终于跨过真武了。”
言君笑着对她点点头，笑容里有一丝庆幸，一丝感慨，还有一丝......
礼貌？
清灵步子渐渐停下，怔在原地。
她看不到对方的亲近，甚至有一些......
陌生。
“对了，姑娘。”
言君这时忽然想起什么，抬起双手，拳掌相碰，冲她行了个古礼。
“万分感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