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氏的医馆被烧毁的第二年春天,遗址上方有个少女出现,在遗址处痛哭一场,又匆匆离去。
陆玄听到少女的哭声时心情一度很激动。
那是柳柳的声音。
但很遗憾,柳柳没有能发现陆玄的存在。
陆玄一个人深埋地下,到今天已经有整整大半年。
他觉得自己其实已经原谅了柳柳过去对自己的不尊重,如果少女能把自己从地里挖出来的话。
确实有点过于孤单了。
柳氏是因为意图谋杀当朝的实权者才被诛杀毁家,因而根本无人敢来此接管这片地方,甚至没有人能来周遭看看。
这就意味着,除了大火烧尽的当天,官府曾派人来将此地封锁,陆玄已经有整整大半年的时间没有听过人的声音了。
柳木兰将陆玄藏在医馆里的一间小小暗格之中,本意是让陆玄不被白张狂发现。
但她不曾想过,陆玄这种情况,其实并不怕落在谁的手里,相反的,世上没有任何人知道他在哪里,对他来说才更为痛苦。
医馆已成一片废墟,上方尽是焦土木灰,连爬虫飞鸟都不愿意在上方多逗留。
有时陆玄在地下,能听到一两只可爱的小老鼠从上方快速跑过的声音,都会感到心中宽慰。
陆玄并非缺乏长时间独处的经验,但过去的独处,都是建立在准备好丰富的学习资料、储备好自娱自乐活动的前提下来。
而这一次的独处,基本等同于关禁闭性质。
前世看美剧的时候,看到狱警惩罚犯人的终极手段,是将犯人关进小黑屋,进去十天半个月基本老实,当时还并无深切的感受。
只是能想象的到在小黑屋中应是颇为痛苦无聊。
而陆玄真正亲身经历之后,才明白关小黑屋的这种痛苦无聊,原来可以到这种程度。
沉沉如黑夜,目之所及是虚无的黑暗,听力倒还好,但耳听处无人声,能听到的尽是方圆处的芜杂。
蚊蝇哼鸣,爬虫窸窣,木枝枯折,月落乌啼,霜落人间。
他的感知还不错,能辨清黑夜与白天,有时无聊到极致了,还会在心里读秒玩。
从第一缕晨光出现到夕阳落尽,天色彻底黑下来,夏末的时候数过一次,是五万三千八百二十二秒,冬天的时候又数过一次,是四万零三百二十七秒。
陆玄按照冬令时和夏令时的早晚时差算了算,估摸着差不多。
但也就数成功过这么两次。
黑暗太过寂寞,以至于无论是数到四万还是数到五万,数到一半就会让他感到生命的虚无。
在那些百无聊赖的数数的时刻,陆玄偶尔会感到一阵难言的惶恐。
如果堵在窍穴之中的那些东西就是消失不了了,难道他就要今生今世地被埋在这地下三尺吗?
过去的许多年里,陆玄都在竭力地回避着长生给生命带来的副作用,但直到此时此刻,在如此的情境之下,长生的威力与恐怖才真正得以凸显出来。
死亡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并非总是悲剧的时刻,死亡不只是生命的终点,也可能是一种解脱。
然而陆玄不死。
那么这黑暗、寂寞、百无聊赖,对于他来说都不可回避。
至人强者的肉身力量注定了他在这座凡国之中无人能够伤害,而另一方面,百年健身操坐下来,让他的命数已经延长到了数万年之久。
“这下真是千年王八万年龟了。”
陆玄在这些悲观想法出现的时候,偶尔会在心里笑骂自嘲一声。
但总体来说,这样悲观被动的想法,只是在极端空虚寂寞的时候才会出现。
宅男也许有很多缺点,但在此时此刻的这种境况之下,一个宅男的心态也许会胜过许多普世意义上的强者。
至少能松弛许多。
绝大部分时候,陆玄还是会尝试着跟身体好好沟通,同时积极地将自己的五感延伸,尽量能多听见一点外界的情况。
“脚趾哥,你要不动弹动弹呢?”
“脖子哥,快,扭一个!就一个!”
“胳膊爹,实在不想动弹,肌肉也跳跳呢?”
“鼻子爹,贫道如今没有任何过分的要求,皱吧皱吧也是好的。”
然而陆玄的沟通和祈求并未奏效,身上的器官与每一处零件都如死物,无法与他的意识建立丝毫的连接。
倒是五感的能力还在缓慢增强。
柳氏医馆原本就建在偏僻地带,焚烧荒废之后成为一片遗址,方圆十里都无人居住。
陆玄起先的听力也就恢复到虚极境界的水平,也就是能方圆五里针落可闻,方圆十里听个大概,超过十里听个寂寞。
而在这种日复一日的黑暗之中,在寂寞与无聊的威逼之下,陆玄渐渐能将针落可闻的范畴,从五里范畴扩充到六里,继而六里半,六里七,六里八.......
卡在七里无论如何长不上去。
同样情况的,还有嗅觉。
七里之内,花草香皆能闻见,七里之外其实也能闻见,但距离医馆遗址七里地外的北边,有一片巨大的废弃沼气池,陆玄一般闻到这里就停下,只闻七里之内的香气。
这就是所谓七里香。
然而这种程度的听力与嗅觉的提升,并不足以真的让陆玄摆脱这种无聊与暗无天日的困境。
人在极度的黑暗之中,往往会在沉沦与奋起两种选择里左右摇摆。
对于陆玄这种情况来说,沉沦就是消极地躺着,而奋起就是积极地躺着。
所谓消极地躺着,就还是像过去几个季度一样,寄希望于别人发现自己,无聊地时候读秒数数,想想长生与死亡的课题。
而所谓积极地躺着,就是继续努力扩大听力所能监测的范围,同时调整和安抚好自己如今敏感的心态。
动物的脚步声,轻微的风声,甲虫落在叶片上的声音,花瓣吹落的声音......
整个春天,陆玄能清楚听到的范围都始终只在七里之内。
陆玄不管,只是听,逮到什么就听什么。
春天快结束的时候,第一声蝉鸣出现,万物生机正勃,陆玄听到了七里之外,一只蝉落到树上的声音。
同一天,他听到了十里外......二十里外......三十里外......五十里外.......久违的人声。
最终他压抑住了自己内心的兴奋,选择仔细倾听三十里外那对男女的对话。
“唉!你轻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