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堂姐,别闹了。”
说完,接下来的半天,都没听到谢妙云的回应。
阮凝玉觉得今日的“三堂姐”有些奇怪。
隔了片刻,阮凝玉是被发尾的一阵酥麻给惊醒的。
很舒服的感觉,以及一股难以言喻的惬意。
对方的手里拿了一把梳子,正以耐心的,又温柔的力道,帮她梳理着垂落于榻的如瀑青丝,梳齿游弋过发间,带起细不可闻的簌簌声。
茶汤氤氲的疏淡梅香在室内流转,阮凝玉枕着软枕,闭目,只觉得眼皮发沉,连指尖都浸了懒意。
这时不同于室内充盈的梅香,从身旁“三堂姐”衣裳上,一缕沉香冷冷地渡了过来。
那不属于三堂姐常用的梨花胭脂香。
这缕沉香,疏淡,厚实,内敛,一闻便知是属于男人的气息。
阮凝玉惊得睁开眼睛。
她半坐了起来,翻过个身,便见身后的窗牖敞开着,天光倾洒,明晃晃一片,窗外一株红梅花吐胭脂,枝头花苞饱胀。
而榻沿除了她的裙裾,还多出了一片官袍衣摆。
缂丝工艺织就的云纹若隐若现,袍角金线滚边,日光于织物上镌刻下耀目轨迹。
目光再上移,入目便是一张如刀削斧凿的脸,五官深刻,鼻梁高挺,唇色一点淡红,着绯色圆领官袍,盘扣系得一丝不苟。
且头戴乌纱,官袍勾勒出他那宽阔硬朗的肩。
与他这身红袍截然不同的是,是他眸中的点点雪色,因是“大病初愈”,眉宇带了一抹清伤,窗外的红梅便如朱砂血,映衬得他的眉眼愈加清绝。
可见,他刚上完早朝回来。
更令阮凝玉觉得毛骨悚然的是,他玉骨似的手指中,赫然握着一把乌木梳,见她看过来,给她梳理青丝的温柔动作也没有要停的意思。
最后一点睡意,也随之云消雾散了。
她顿时坐了起来,后背抵着玉枕,双腿也蜷缩过去,那绸缎似的青丝就这么从他的手指间流泻过去。
谢凌手空了空,垂下眼帘。
“……表哥?”
他不是失明了,一直呆在庭兰居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再见到他那双眼,仿佛汇聚了万千绝色……
阮凝玉试探性地问:“表哥的眼,能看见了?”
谢凌在袖中无声地摩挲了下残留香气的指间,最后对她颔首,“嗯”了一声。
阮凝玉脑袋要炸了。
这么大的事情,怎么也没人告诉她?让她现在遇到谢玄机,多尴尬?
她警惕起来,他究竟想干什么?!
正当她脑袋急转,想着应对之策时。
“胡饼可好吃?”
男人声音清冽。
阮凝玉则紧紧盯着他手中的那把乌木梳,骨节流转着温润的弧光,她很是警惕。
一想到他适才那般亲密地给自己梳发,阮凝玉只觉脸颊瞬间滚烫,恨不得当下寻个地缝钻进去。
她意识到了他在说什么。
“……好,好吃。”
谢凌冷淡的脸露出一丝笑。
阮凝玉沉默。
“表哥眼睛好了,早该让人告诉表妹的,表妹好过去看望下表哥。”
谢凌静静地看着她。
一想到在他失明的那段艰难时日里,自己竟一次都没去看望过他,再被他这么瞧着,阮凝玉更觉脸上火辣。
阮凝玉心里咯噔了一下。
——他是不是觉察出了什么?知道近来自己一直在躲着他了?
如果被他发现了的话,会不会刺激到他?万一他对她做出些什么事来,也不是不可能。
一想到,自己曾撞见他在梅林里,嗅着她那枚遗落在路边被他捡到的绢帕,正因窥探到了他高风峻节外表下不为人知的一面,阮凝玉对眼前的男人便生出恐惧。
她开始害怕,他究竟还有什么秘密是她不知道的?
谢凌垂眼,便看见了她放在榻上的手,正无意识地攥紧着帕子。
他那被日光镀了一层的睫毛微动。
明明不来探望他的是她,可这会儿找补,虚情假意,惺惺作态的也是她,他还以为她当真是无所谓,原来,她也是会害怕的。
他依旧不说话。
但对于阮凝玉来说,实在煎熬。沉默,也是一种施暴。
她咬唇。
不行,她绝不能让谢凌怀疑,因为结果意味着不可控,她不敢去赌。
再者,她前面与他可谓是兄友妹恭,曾有过一段美妙的佳期,如果她这会儿却开始无缘无故地对他避之不及,以谢凌的心智,绝对是会怀疑的。
而且,这暖阁四下只有他们二人!
所以!她绝对不能激怒到谢凌!
阮凝玉心思百转,她想了想,便眼波流转道:“瞧我这记性,还未同表哥解释,表妹前些时日着了凉,整日咳得昏天黑地,生怕将病气过给表哥,这才不敢登门,还请表哥……莫要怪罪。”
“再者,庭兰居乃表哥修身养性之地,表妹哪敢带着病气冲撞?若是因此扰了表哥憩息,表妹万死难辞其咎。”
阮凝玉眼尾泛红,一言一语,皆情真意切,令人为之动容。
谢凌忽然发觉,她演技是真好,浑然一体,不见雕琢。
竟让人想象不出,文菁菁是她推波助澜,推到自己身边的。
若非他下完早朝回府,打听到了她的所在,专程来这里堵她。她故意躲她,又以他早出晚归的作息,要等到何年何月才能与她见上一面?
他已经好久没见到她了。
此刻听着她刻意放软的声线,明明是她对他避如蛇蝎数个日夜,却偏要在重逢时摆出这般无措模样,倒叫他分不清,她这般作态究竟是愧疚,还是怕他抖落出她的心机。
阮凝玉娇滴滴地咬着红唇,眼眸盛着莹莹水光,“千错万错,都是表妹的不是。表哥若要怪,便让表妹赔罪吧。”
她欲说还休地睇来,那一刻她的眼中,仿佛里头只能容纳得下他一人。
谢凌竟恍惚间有些分不清,眼前表姑娘的慌乱究竟是真心,还是一场她精心编排的戏码。
若非,文菁菁将一切都承认了,他或许真的会沉溺于她所编织的柔情里,至今仍被蒙在鼓里。
谢凌掩盖眸底的幽色。
“赔罪?”
起初只字未言的男人,这会儿唇角小幅度地弯了起来:“你我之间,何时变得这般生分了。”
他对阮凝玉伸出手,指尖带着兄长惯有的亲昵,轻轻擦过她发间微乱的珍珠头花。
“表妹有这份心,为兄便已知足。”
阮凝玉僵硬了身体。
还没发现那只金簪的时候,她真的把他当兄长,可现在……不是了。
阮凝玉略僵硬了身体,但很快面无异常。
虽知道这一切都是她掺了毒汁后的蜜糖,明知是骗局,她向来便是个女骗子,说不定先前与她有过纠缠的各色男人,便是这样被她给诓骗了。可他却舍不得揭穿她。
谢凌安抚了一下她,垂睫,便见她指尖在底下悄悄绞着帕角,最后那方绢帕慢慢舒展开了,没原先那般紧张。
阮凝玉这时却感受到了他的视线。
眼前被他轻轻扫过的帕子,与梅林中,男人手里被轻薄的绢帕,瞬间重叠在了一起。
——他是不是知道她看见了?
阮凝玉如同被蛰了般,顿时吓得往回瑟缩,一个不慎,竟从美人榻上摔落了下去。
等她回神时,便见自己早已跪在了男人的腿边,眼前是他的赤金乌靴,而她月白绫罗裙裾如摊开的花瓣,跪坐的姿势让裙裾层层叠叠铺展。
而她仰起雪白纤细的脖颈,眸中带碎芒,错愕地看他,如雪中被折翼的蝴蝶。
从某层含义上来看,她的柔弱姿态,就仿佛她在引诱他。
这时,男人从她的反应,隐隐窥探出了一丝破绽。
“表妹怕我?”
他忽然抬眼,瞳仁里盛着窗牖漏下的冰冷碎光。明明是惯常的温润声线,却让阮凝玉后背发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