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凝玉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陌生可怕的谢凌。
男人凤目低沉,仿佛游走在失控的边缘。
可在她的印象里她这位首辅表哥是八风不动的才对,无论是面对血腥的官场风云,还是旁观杀人时他亦能眼都不眨一下。
她唯一见到他露出点凡人的情绪,还是在前世谢妙云的葬仪上。屋顶落着白皑皑的雪,他披着大氅,俊美的容颜就像是冰封住了,那就连圣洁的眉眼也染着悲哀。
她了解男人,便知今夜的谢凌情绪极其不稳定。
阮凝玉咽了咽口水,也不知道谢凌是发了什么癫,还是先顺从他的要求做吧。
“没什么……谢谢表哥。”
她慢吞吞地将手指收了回去,继续拢着他的外袍。
见她不再拒绝,谢凌这才觉得脑袋上那根紧绷的神经舒展了些,跳得也没那么疼了。
今夜的经历实在心惊肉跳,又荒诞不经,阮凝玉怎么也没想到会被前世死对头许清瑶的丈夫所救。
阮凝玉眸光复杂,“表哥……找了我多久?”
这深山这么大,而她掉入清梦潭辨别不了方向,更不知游到了哪个岸上,反正不是原来她失足的那个悬崖下面了,加之她为了躲避兽类走了很久的路。
东阳山这么大。
阮凝玉都不敢想象谢凌走了多久,又是怎么找到她的。
被男人拉上来的时候见到他时,她都有点吃惊。
男人纤尘不染的袍角刮出很多口子,也沾染了泥土草屑,这哪里还是从前那位琨玉秋霜的谢玄机?
谢凌只是别过眼。
“找了没多久。”
阮凝玉心情更沉重了。
她恨之入骨的男人,这辈子却救了她性命。
谢凌又听见她问:“表哥为什么要救我?”
他眉拧得很紧。
听阮凝玉的语气怎么很像他会见死不救一样。
而且表姑娘双眼无神,仿佛她亲身经历过,那样的眼神生生地刺痛到了他。
谢凌心里出现抹异样,直觉不对。
他刚想说些什么,这时却瞧见了表姑娘泛白的脸色,眼眸也含了惊魂未定的水光。
想到她今儿坠崖,表姑娘许是被吓到了,才会问出诞幻不经的话来。
又想到前面表姑娘害怕他离开,楚楚动人的娇怯模样。
谢凌便气消了。
“我是你表哥。”
谢凌启唇,玉质的声音带了安抚,“你出了事,我怎么会不来救你?”
阮凝玉今天险些就死了,她在山里死里逃生,谢凌当时的出现便像此时山洞的火光,瞬间就驱逐了她内心的黑暗。
她无法形容当时看见谢凌的手向她伸过来是什么样的心情。
于是天黑前她一路跟着他,对谢凌是又怕又想靠近。
而这会儿,男人又说出了这样的话。
——我是你表哥。
阮凝玉忽的眼眶一红。
她记忆里一直停留着前世那位谢首辅走在宫道上那道位尊又肃穆厚重的背影,连雪落在他的身上都不及他的眸色要来的冰冷。
可她却忘了,在她违背谢氏满族的意愿嫁入东宫后,在她被谢氏族人戳着脊梁骨骂的时候,是谢凌对她道。
“凝凝,我永远是你的表哥。”
那还是谢凌第一次唤她的小名。
在此之前,在谢府里男人与她泾渭分明。谢凌对她铁面无私,她做了什么事,出府晚归、违背家规与旁的男子纠缠,他便会严肃无情地罚她,罚得也很重。
原本以为他只是说说而已。
可在她嫁给慕容深之后,谢凌便真的逢年过节给她写了很多封家书。
然岁月不饶人,在之后他目睹她推了许清瑶,她害他的妻子被地上的瓷片刮得满身是伤。又或是听说了皇后娘娘利用香料杀死了许清瑶在宫里当嫔妃的一位族妹后。
谢凌对她的表兄妹情谊便彻底断送了。
她就算是后面醒悟了想要珍惜谢凌这位表面古板,内心却待她极好的表哥,可却已经迟了,数不清的误会将他们隔阂开来。
加之后面男人大肆揽权,她又与他成为政敌。
短短几年的时间,谢凌便蜕变得让人害怕。
光风霁月的外表不在,他是权臣,眼里只有权势和利益。
到了中年,他着一袭厚重的紫色官袍,情绪更加不外露,不怒而威,那双带细纹的凤目扫来一眼,人便如坠炼狱,被他的权势压得喘不过气来。
也是他怕她得知的秘密泄露出去,于是亲手夺了她的性命。
可一开始温润美好的表哥却又再度出现了她的面前。
阮凝玉忍着泪,偏过了脸。
谢凌眉拧得更紧,以为她是真的惊吓过度。
“别害怕。”
他牵了牵唇。
“无论出了什么事,为兄都在。”
阮凝玉听了,头更是埋得更紧。
谢凌前世用鹤顶红毒死了她,有了前世的孽,这会儿她又该如何面对这位光风霁月的表哥……?
狰狞的火舌仍在跳着,光晕笼在他们的身上,在地上落下长长的影子。
原本没什么的。
可是谢凌目光落在她的身上,却不由怔了怔。
她微湿的头发贴在脸颊边,风情万种,眉淡如烟,唇也红红的,就算呆在这个半零不落的山洞也依然珠辉玉丽。
看见自己那玄色雪丝外袍包裹住她娇小玲珑的身子,她呼吸到的也全是自己的气息。
谢凌忽然有点不一样的感觉。
但他却想到了前些时日表姑娘身子不适时,她在游廊上人倒在二公子谢易书的怀里,是谢易书扶了她。
想到谢易书曾给表姑娘披上自己的披风,谢凌压了压气息。
谢凌思想挣扎着。
他向来不喜欢去想那些不愉快的事情。
于是他唇线抿了抿,不再想。
此时火光映照着石壁,山洞里浮着表姑娘的软香,丝丝缕缕的,像极了画舫上的那夜。
谢凌还以为自己又做梦了,喉咙动了动。
他有很多话想跟她说。
谢凌唇微张,目光深深,如同一口深渊。
就在这时,阮凝玉的袖子里不小心掉出了个东西。
掉在地上沾了沙子,阮凝玉赶紧捡起来拍了拍。
就在谢凌看过去之前,她已经就将那物件藏了回去。
虽然只有一瞬,谢凌便看出来了那是个蓝色的香囊。
在护国寺的时候,堂妹们都在那求香囊。
至于表姑娘是为谁所求的,答案自然不言而喻了。
谢凌静默不语,刚要说的话便死在了肚子里。
阮凝玉也紧张了起来,要不是沈景钰在信中缠着帮他求个保平安的香囊,这枚香囊也不会被谢凌给瞧见,而且上面是火焰和祥云的绣样,一看便是男式的。
也不知谢凌瞧见了没。
她看过去时,却发现谢凌早已不看她。他在添着柴火,这样的动作由他来做也是分外的赏心悦目,仿佛不是被困在山里,而是在文房里观书提笔。
“离那么远做什么?”
谢凌猝不及防地看了过来,容颜更冷了,“表妹不冷么?”
她衣裳底下都是湿的。
谢凌这是在关心她?
可是要过去烤火,也就意味着离谢凌会很近,于是阮凝玉有点犹豫不决。
见她不来,谢凌凉声道,“堂妹她们因为表姑娘失踪的事都没能过个好节,表姑娘莫不是还想得个重病回去让你的表姐们更担惊受怕?”
阮凝玉:……
她确定了,谢凌今晚就是疯了,跟吃了火药似的。
还是别得罪了。
“表哥放心,我不会生病再给表姐们添麻烦了。”
阮凝玉于是挪了挪身子,靠近火源。
见她靠了过来,与自己不过一肘的距离,谢凌冷冰冰的脸这才缓了几分。
他又看了看她。
他知道表姑娘喜欢沈小侯爷,也向来躲他远远的,畏惧着他,连他送的红珊瑚树也都偷偷卖掉了。
可这会儿她却只能披着自己的外袍取暖。
谢凌心里不由起了丝幽暗的快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