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5章 暗夜前夜
站在坡顶,许山海望着远处的操练场。
自打林宗泽下令,从俘虏中挑选一些人,辅助操练新人之后,这两天,操练场上每一个小队的操练强度有了明显的提高,甚至那些新人操练起来的声音都大了许多。
望着操练场上一支支排列整齐的队伍,许山海不禁幻想起来。
他幻想着,眼下这支刚学会队列的队伍,一天一天的壮大,一变十,十变百,百变万千。
他幻想着,将来这支队伍,能杀出新宁州,杀出南宁府,杀出广西,乃至在数十年后,逐鹿中原,改写历史。
他幻想着,凭借自己的能力所及,让天下所有百姓,不再饥寒交迫,不再流离失所,不再任人宰割……
许山海就这么站在坡顶,神游化外,幻想着将来,直至夕阳西下,直至操练场上的队伍散开,直至后山一阵孩子的欢呼雀跃之声,方把他拉回到现实中。
依依不舍的再看了看,残阳下队伍已经慢慢散开的操练场。许山海转身,朝后山走去。
后山的一片空地,树荫下,一身红白衫裙的沈南秋,正在张新月的帮助下,把大石上,孩子们交上来的书本,一本一本的摞好。
换上了一身粗布短裙的张新月,看上去比沈南秋高了半个头。虽说张新月个子高,年纪也比沈南秋大上近两岁,可是,能够很明显的感觉出,她在沈南秋面前放低了姿态。
从两人做事的分工来看,明显是沈南秋为主,张新月为辅,所以,站在旁人的角度看过去,反倒年纪小的沈南秋像姐姐,而年纪大的张新月像妹妹。
信步走来,许山海远远的看着沈南秋、张新月不停地忙碌。
直到张新月走到空地前,打算收拾地上那一捆一捆散乱的草束时,才发现了离自己不远的许山海和他身后的三个护卫。
慌乱之下,张新月不禁“呀!”了一声,然后赶忙侧身万福,小声的叫道:“小先生来了啊?”
“啊,你忙你的,不用管我。”许山海微笑着摆了摆手。
听得声音,沈南秋抬头,看了看许山海,远远的打了一声招呼:“先生哥哥,你来了!”便又低头继续整理面前的书本。
做了几天“教书先生”的沈南秋没有像以往那般,只要一见到许山海,便会飞奔过来,扯着他的衣袖,像只黄鹂鸟一样的叽叽喳喳。
自打从州城带回来一百多本抄好的《新编对相四言》、《兔园册》之后,许山海就一直在琢磨,该用什么方式,把识字这件事,全面的在队伍中推开。
直到江波被自己训过的第二天,带着他的人出发后,剩下几十个不满十岁的孩子没人管,然后漫山遍野撒起了欢。情急之下的许山海,灵光一动,想到了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这个办法便是,把那些孩子统统交给沈南秋,由她来教孩子们识字。
这样一来,既解决了孩子们没人管的问题,还能由他们开始,逐步把识字的想法,慢慢的铺开。
当许山海把这个想法与沈南秋一说,没料到,她的脑袋立刻摇得像个拨浪鼓,一口回绝。
因为,在沈南秋心中,虽说自己从小跟着父亲念书识字,可终究只是家传,漫说正规的学堂,就是普通的私塾,她都没上过一天。现在,许山海要她教别人,首先底气就不足。
其次,自古以来,教书先生都是男人,在这种根深蒂固的观念下,她这个年纪,生不出僭越之心。
好一番劝说,任凭许山海软硬兼施,沈南秋始终不肯点头。无奈之下,许山海只好虎起脸,装作发怒,背起双手,转身欲走。
玩心理,十五、六的小姑娘哪是许山海的对手?看到许山海生气欲离开,沈南秋赶忙上前,扯住他的衣袖,咬着下唇,答应了许山海的要求。
从那天开始,一个简陋的小学堂,出现在后山的空地中,沈南秋开始了她“教书先生”的日子。
大石当桌,几十捆从伙房抱来的秸秆、草束,成了孩子们的凳子。没有那么多的笔墨纸砚,那就每人折一根小树枝,以泥土当纸。
几十个孩子,规规矩矩的坐在草束上,一个字一个字的跟着沈南秋念,一笔一画的跟着沈南秋写。与孩子们坐在一起的还有张新月,她既是沈南秋的帮手,同时也是她的学生。
看到沈南秋把大石上的书本收拾得差不多,许山海正想迈步上前。
忽然,一个半大小子跑到他身边,低声的说道:“小先生,林爷、徐爷回来了。”
“哦,他们有说什么吗?”许山海漫不经心的答道。
“没有!林爷一回来,便把楚队长、李总管、何大夫还有吴叔全叫去了。”由于平日里吴立峰没啥事便会跑来找许山海,所以,江波给许山海新安排的这几个护卫,也跟着江波称呼他为吴叔。
“行,我知道了。”许山海心中隐隐有些不是很好的预感,可又想不出哪里不妥。
林宗泽、徐子晋从州城匆匆赶回来,并且,把山寨中的老弟兄都叫了过去,唯独却落下了许山海。这让许山海心中感觉到一丝不同寻常。
眼见天色黑了下来,许山海快步上前,帮沈南秋抱起了书本。
此时的他,不知道一场风波正在坡顶的小木屋内酝酿,并且,逐渐成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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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渐暗,遮天蔽日的林子里面几乎没有一丝光亮,方才还叫到令人脑仁生疼的鸟群,此刻也渐渐没了声音。
谁也想不到,在这片密林中,悄悄的潜伏了上百人。
在一大蓬近一人高的草丛中,穿上了半身皮甲的韦阿洪斜躺在中间,阿狸崽在他的身边蜷缩成一团。
时间拨回到上午
在平日里吊儿郎当的韦阿清,出人意料的一番话之后,场中上百条僮家汉子,一扫心中的阴霾,热血沸腾,纷纷发誓要与即将到来的对手,血拼到底。
在众人的叫嚷声中,韦阿洪拉着韦阿昌走到一旁,商量起该如何对敌。
这时的韦阿洪显示出与他年龄完全不符的冷静和理智,要知道,士气归士气,无论士气有多么高昂,现实情况是对手的实力依旧远超己方,如果硬拼的话,即便取胜也是惨胜,这不是韦阿洪想要的结果。
而韦阿昌,这几个月跟在许山海身边,经历过上一次与官军的大战,明显成熟了不少。尤其是许山海跳出山寨,从后方直冲官军大营,强势逆转战局的神来之笔,让他深受启发。
经过两人一番商量,终于定下了一个风险极大的计划。
由于营地中的妇孺,已经全部转移去了南边两座山头外的山洞躲藏,眼下的营地中,除了百十来个汉子,再无他人。
韦阿洪、韦阿昌决定,待会儿只在营地留下十个八个人,点起烟火,造成营地中依旧有人的假象,从而诱敌深入。
根据先前打探到的消息,对方是从两个不同的寨子出发,一路五十多人,从东北方过来,另一路一百多人,从正北方过来。
其中正北方的那一路,则是由这次事件的挑起者‘瓢子’所带领,也是这次对方的主力所在。
两个寨子出来的人,会在距离营地两座山头的一个路口汇合,汇合后再一起出发,直奔营地而来。
所以,韦阿洪、韦阿昌商量出来的对敌办法就是,带着剩下的近百人,分散开、绕远路,悄悄的在对方回家必经之路上潜伏下来。
留给对方一个空空如也的营地,待对方无功而返时,突然暴起,给对方致命一击。
计划听起来很完美,可是,要付诸实施,其中的变数颇多。其中,风险最大的地方就在于,万一对方返回时,没有像来时那样分头行动,韦阿洪他们依旧要与人数远超自己的敌人硬拼。
可是,事到如今,对方两路人马已经汇合,正向营地而来,留给韦阿洪他们的时间不多。所以,即便要冒风险,韦阿洪也别无选择。
他要赌一把,赌对方在返回的路上会分开,只要少了那一路四五十的人马,伏击人数相当的对手,取胜完全不是问题。
计划定下了,把人叫拢过来,由韦阿昌向所有人详细交代一番。随后,韦阿洪、韦阿昌、韦阿清各自带着自己的人,消失在了茫茫的山林之中。
一个姿势躺久了,被压着的那条腿有些酥麻的感觉,韦阿洪索性翻身坐了起来。
远处一阵“悉悉嗦嗦”的声音传来,韦阿洪头皮一紧,缓缓的从背后抽出反向弯曲的长柄刀,紧紧的盯着声音传来的方向。
紧接着,一声夜枭的叫声传来,韦阿洪微微松了一口,但是握紧刀柄的手依旧没放下。
那一声貌似夜枭的叫声,是出发前,他们定下的联络暗号,为的是防止误伤自己人。要知道,即便是大白天,密林中,几步之外就看不到对方的影子,更何况现在天色已暗。
几息后,一点暗红色的光亮晃了一下,韦阿洪这才彻底的放松下来。
因为就着刚才那瞬息即逝的光亮,他看到了弯着腰朝自己这边跑来的影子,影子头上斜插着一根长长的羽毛。那是阿狸崽独特的打扮。
“阿洪哥,小崽子传了消息过来。对方的人已经冲进了营地。”阿狸崽努力的调整呼吸,尽量让自己说话清晰一些。
为了尽可能的掌握对方的动向,阿狸崽沿途安排了十多个不满十岁的小崽子,他们躲在密林中,用接力的方式,可以源源不断的把消息传递过来。
“我们的弟兄呢?”韦阿洪关切的问道。
对方这个时候才冲进营地,比韦阿洪之前预估的时间晚了不少。现在他关心的是,作为诱饵,留在营地里那九个弟兄的安危。
“他们没事,刚与对方照了个面,他们就撤了。”阿狸崽答道。
“他们没事就好!你去吧,只要有消息就赶紧报给我。”韦阿洪挥了挥手。
因为不想暴露众人潜伏的位置,所以,阿狸崽选择在林子外等待小崽子们传来的消息。
待阿狸崽走远,韦阿洪头枕着长柄刀的刀柄躺了下来。
这时候,他要好好琢磨琢磨,应付完了眼前的危机之后,该何去何从?
因为,接下来的这一战,无非是两个结果。一是输了,或者惨胜,二是己方损失不大的情况下取胜。
如果是第一个结果,要么他战死,一了百了。要么是他带着活下来的人,逃离这片群山,另找地方落脚。反正自己的垌,他是回不去了。
如果是第二个结果,那么接下来的形势可能更加凶险。
“瓢子”从他爹手里接了寨主的位置,在他之上还有垌主,即便是全歼了“瓢子”和他的人,那么他所属的垌主势必要为他出头。
韦阿洪身处的垌,人丁少、地盘小,在三十六垌中实力排在倒数。这就是为什么之前,“瓢子”身为一个区区寨主,都敢带人找上韦阿洪他爹的原因。
所以,一方是连寨主都不愿意得罪,且摆明了态度不管不顾,而另一边则很有可能集结全垌十多个寨子,上千人手给手下报仇。
眼下韦阿洪身边的百多人,已经是他竭尽所能找来的所有人,即便如此,面对“瓢子”的进犯,韦阿洪都不敢硬扛。何况是面对他们整个垌的力量?
“嚓嚓嚓~”这一次,阿狸崽不再小心翼翼,连暗号都来不及发,闷着头便跑了过来。
“阿洪哥,‘瓢子’没找到我们的人,放火把营地烧了!”一边喘着粗气,阿狸崽一边说。
“烧了营地?”韦阿洪毫不在意的问道。
虽然营地花了这十多天才盖起来,但是,既然把所有人都撤走,韦阿洪就做了营地被毁的打算。所以,听到这个消息,他一点都不意外。
“还有就是,小崽子说,对方烧了营地之后,好像吵起来了。但是离得远,不知道他们吵什么?只看到,吵完之后,有很多人离开了营地,原路返回,另一小部分人,则留在营地那边没有走。”阿狸崽喘匀了气息,然后把收到的消息,一股脑的说给韦阿洪听。
“两边分开了?”韦阿洪心头一紧。
从阿狸崽带回来消息,韦阿洪判断不出对方为什么争吵,但是,大部分人先离开,一小部分人留在营地,这是韦阿洪想要的局面。
因为,不管原路返回的是不是“瓢子”,只要他们的人手分散就行。
“离开的那些人走了有多久?”韦阿洪追问道。
“即便是他们一离开,小崽子就传消息,估摸着到我们这儿也要半个时辰。”阿狸崽掰着指头想了一下。
“好!”
“你去通知阿昌和阿清,让他们做准备!”韦阿洪拼命抑制住不由自主开始颤抖的身体,努力的保持语气平静。
“对了,交代他们,所有人都把脸画上,把白布绑好!”一把拉住了要走的阿狸崽,韦阿洪叮嘱道。
在脸上、身上画上白色的泥浆,以及在手臂上绑好白色的布条,这是为了在接下来的混战中分清敌我,不被误伤。
起身,拎起地上的长柄刀,韦阿洪努力的放松自己,努力的让自己平静下来。
他知道,接下来的一战,不单单决定自己的命运,同时,还决定了许多跟随自己的人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