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州,广东省会、千年商都,广州与各省的省城都不一样,是唯一一个纯粹因商贸而兴起的大城,自秦代以来便是重要的通夷海道,隋唐时期成为了海上丝绸之路的起点,朝廷在广州专设市舶司管理海贸,并建有专门的蕃坊以供海外蕃商常居。
至明代,广州更为繁盛,所谓“五羊之城,东接闽峤,西抵交桂,五岭峙其北,巨海汇其南,山川秀特,风土清旷,民物蕃庶,雄州大郡,远近拱向,而岛居之国环布于千百里之外者不可胜计,是以使价之客与守土之臣常参半,而豪商大贾、珍物奇货亦于斯焉萃,往往轮相轧而蹄相摩也”。
时至明末,随着大明与海外交流的频繁,广州成了大明海贸的中心城市,闳廓壮丽,人烟雾绕,廛市星罗,为东南一大都会。出郭则大浸浩漾,海珠寺矗立波心。戎舰海舶,栉比鳞次,小艇飞棹,如奔马渴骥,橹声夹人语,几不可辨。
可惜这样的广州城,在明末清初的战火之中几乎毁于一旦,永历三年,尚可喜及耿继茂领军自江西攻入广州,明军兵败,南雄、韶州相继失守,正在肇庆的永历皇帝朱由榔惊慌失措,弃广东而逃,广东一省人心惶惶,百官仓皇就道、粤东士民皆争先奔回。
朱由榔逃到广西之后,命马吉翔改兵部尚书,督守肇庆,曹煜升尚书,与李元胤并留督。此后又命广西的庆国公陈邦傅、忠贞营刘国俊等部东援,然则明军兵力虽多,却缺乏核心指挥,加之皇帝自己都跑了,谁还愿意留在广东等死?各部不仅观望不前,而且互相牵制,甚至自相残杀兼并,坐看清军包围广州。
留守广州的两广总督杜永和对南明忠心耿耿,严辞拒绝了尚可喜等人的招降,清军自正月二十七日围城,一直到十一月下旬才攻破广州,明军总兵范承恩被擒,明总督杜永和见大势已去,同水师总兵吴文献、殷志荣等俱由水路逃往海南,大小船只千余一时奔窜出海。
清军围攻广州历经苦战,入了这座繁华的城池,自然要放手抢掠,尚可喜为提升士气,又下令屠城,当时意大利传教士卫匡国便在城中,在其事后写成的《鞑靼战纪》一书中写道:“清军从11月24日杀到12月5日,整个广州变成了一座血腥的屠宰场,清军不分男女老少,见人就杀,屠杀的规模之大,令人震惊。”
广州城在十余天的屠杀后,几乎成了一座空城,家家户户都被屠戮,外国传教士建造的教堂,也成了清军重点劫掠攻击的目标,卫匡国本人也遭到了清军的洗劫,差点命丧清军之手,最后是尚可喜亲自下令,才保住了他的性命,而广州的百姓却没有这么幸运,城市的每一个角落都充斥着尸体和鲜血,尸体无人掩埋,随处可见。
这场屠杀影响深远,七年后荷兰使臣纽霍夫路过广州,还记载了当地百姓对这场屠杀的心有余悸,估计屠杀中的死难者不少于八万人,这与卫匡国的记载不谋而合,而广州市志则记载,死难百姓军民,可能超过七十余万。
时至今日,这场大屠杀的阴影已经渐渐消散,广州城逐渐恢复了往日的繁荣,海外的船只填满了港口,如今还没有后世的一口通商和十三行,广州海贸的利益,全数掌握在当年那场屠杀的侩子手手中。
广州城内有一座大佛寺,始建于南汉时期,明末广州大屠杀时,这些有产有财的寺庙自然也成了清军重点劫掠攻击的地方,大佛寺被焚毁殆尽,直到康熙二年,尚可喜坐稳了这“广东王”的宝座之后,才将这座大佛寺重新修建起来。
越是罪孽深重的,越是喜欢求神拜佛,这倒是不奇怪,尚可喜做的尤为虔诚,不仅自捐王俸用于修庙,又用黄铜精铸三尊高达六米、重达十吨的世佛铜像,康熙六年,又请来西藏班禅大喇嘛带领四十多位藏传佛教高僧在大佛寺举办了长达四十六天的无遮胜会。
尚可喜往日没事便喜欢跑到这大佛寺来参佛,也不知他是因为真喜欢这座寺庙,还是因为当年的屠杀终究还是给他这个侩子手留下了一些心理阴影,让他只能求神拜佛的安抚内心,无论如何,在尚之信政变之后,尚可喜只提了一个要求,便是住在这大佛寺中吃斋念佛,尚之信没有为难他,将他圈禁在大佛寺里。
尚之信偶尔也会到大佛寺来转一转,明面上自然是做个孝子,来看看被自己圈禁的老爹,实际上却是为了来观察下老爹的身体情况,估算自己的好父亲什么时候翘辫子。
今日尚之信便在大佛寺中,向着释迦摩尼的塑像拜了几拜,上了香、供了贡果,尚之信才恭恭敬敬的倒退出大雄宝殿,一边取了个汗巾擦着手,一边冲殿外等候的一人笑道:“让先生见谅了,父亲信佛,本世子多多少少也得跟着信一些。”
那人四五十岁的年纪,面圆须短,身材矮胖却精神奕奕,穿着一身素蓝道袍,头上裹着福巾,一副汉人士绅的打扮,朝着尚之信行了一礼,笑道:“在下不信鬼神,更信奉刀斧,鬼神要是有用,世子也不会提着刀斧来圈禁平南王了,求神拜佛不就行了?”
尚之信听着这夹枪带棒的话语,却并没有什么生气的表现,反倒是哈哈大笑起来:“姚启圣,姚熙止,你这厮果然如传言中一般豪侠率直,嘴里吐出来的,不是人话。”
“不敢当……”姚启圣也跟着一起笑了起来,摇了摇头道:“在下当年在广东香山当过几年知县,后来因私开海禁被弹劾去官,世子心里也该清楚,在下实际上是动了别人的利益,谁的利益?广东海贸走私握在尚藩手里,开了海禁,尚藩便无法垄断海贸,故而在下丢官,和尚藩恐怕脱不了关系。”
“在下和尚藩也是有旧怨的,既然有怨,装出一副亲善的模样来,恐怕反倒会让世子疑心,还不如坦坦荡荡。”
“先生是个聪明人……”尚之信微笑着点点头:“所以本世子才奇怪,先生为何要冒险乔装,跑到广州来找本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