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冗长似无尽头,车外暴雨倾盆,车内却一片沉静,只能听见耳旁均匀又平稳的呼吸。
……是谁?
江肆月仰头,想要努力看清面前这名开车之人的脸。
但或许是天太黑,又或者是车厢太暗。眼前就像蒙着一层薄纱,叫她怎么都看不清。
就在这时,她忽地听见自己问:“妈咪,我们去哪儿?”
妈咪?!?!
江肆月刹那间头皮发麻。
这个女人……是她的母亲?!!
可等了许久,主驾上的女人都没有回答,只是把手臂收得更紧。
江肆月这才猛然惊觉,自己竟是被她抱在怀里的?!
奇怪,这是她三岁以前的记忆吗?
这个不知是梦境,还是真实记忆里的“母亲”……究竟要把她带去哪儿?
“妈咪,你为什么不说话?”女人臂弯中的小阿月同样奇怪,“天黑黑……宝宝困……”
“别睡!”
那个女人终于开口了,声音又急又厉,连搂住她的手臂都再次箍紧了一道。
梦里的小阿月大概也从未听过母亲如此严厉的呵斥,当时就吓哭了。
但小屁孩一张嘴,却发现自己根本哭不出来,只能一下一下地委屈抽噎。
她在泪眼蒙眬中抬头,好像看见女人无声地动了一下唇。
看那口型,她妈似乎骂了句:“草。”
江肆月:……不喜欢她就算了,怎么还骂人呢?小屁孩要哭还不都是被你这个当妈的吓的?
然而下一秒,女人却突然一脚踩死了刹车!
轿车在雨夜中甩尾急停,小阿月听见母亲解开安全带,一手伸进外衣口袋,不知道在找什么。
几秒后,小屁孩就被捏住两颊的软肉,强行往嘴里灌入了一小瓶盖的不明液体。
“咳咳咳——!”甜腻的药液在喉咙口堵塞了一瞬,惹得小阿月控制不住地呛咳起来。
可那个女人没有半秒犹豫,扣好药盖就往她肉乎乎的掌心一塞,又从副驾座椅上取来一条毛毯,将她紧紧裹入其中。
车外雨势丝毫不减,女人争分夺秒地打开车门,脱下外套盖住她的头,迅速向对面那片错落昏暗的窄巷疾步而去。
“把药抓紧!不许丢了!”哗然雨声中,女人的声音再次响起,而且明显比头次更加急切。
药……?
小阿月迷迷糊糊握紧手里那个红色药瓶,忽然之间浑身发冷,眼皮重得像是灌了铅。
“妈咪,宝宝好冷……”她昏昏沉沉地呢喃着,“我们…我们为什么要跑出来?是不是……小北又惹妈咪生气了……?”
女人又一次沉默了。
江肆月却清楚感受到她在忍。
她在忍什么?
暴雨天,小屁孩还在发高烧,不去医院却开车跑来这么偏僻的地方……
某种猜测渐渐涌上心头。
尘封已久的记忆骤然划破雨夜,竟还能从江肆月心底最隐秘的角落,勾引出一缕早已麻木的悲凉。
这是梦,她肯定地想。
但也一定是她真实的记忆。
原来……这就是她二十多年前被抛弃的那晚吗。
年轻的母亲甚至不愿和她多说一句话,难得开口两次还都是凶巴巴的,毫无耐心。
年幼的小阿月不懂,长大后的江肆月更不懂。
既然决定要抛弃,又为什么要给她喂药?给她裹毯子?
还要假惺惺地把她护在怀里,舍不得淋上一滴雨?
逼仄的小巷两旁堆满了家家户户的杂物,女人没走很远,就将她放在了一座低矮的棚户屋檐下。
她半跪下身蹲在自己面前——明明是这般近的距离,江肆月却依旧看不清她的脸。
其实也难怪,毕竟她是真的不记得母亲长什么样了。
然则怪异的是,除了女人的脸,周围其他的一切又好像都深深刻进了她的脑海。
譬如对面墙上那盏忽明忽暗、要灭不灭的鬼片必备款路灯;
再比如女人即使半蹲也仍然挺拔的身姿,以及帮自己擦去泪水时,那双冰凉透骨的手。
“妈咪,你的手好冷……快把宝宝头上的外套拿回去!”
可怜的小阿月还不知道自己即将遭遇什么,乃至到最后一刻都仍在关心眼前这个马上就要把她遗弃的恶毒亲妈。
“恶毒亲妈”果然制止了小阿月想要抬手扯下外套的动作,并竖起食指,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江肆月:得,还知道不让喊呢。
也不知道是小时候的自己太听话,还是真的已经烧懵逼了。
女人一比手势,她就真的乖乖闭上嘴,强撑着那副沉重的眼皮,呆呆地望着她。
对面墙上的路灯又“滋啦滋啦”闪烁了几下,终于是彻底死寂了。
黑夜的可见度变得更低,持续高烧中的小阿月几乎要在黑暗中昏厥过去。
女人貌似也注意到了这点。
小阿月看见她朝巷口扫了一眼,而后就用那双冰凉的手,托起了她滚烫通红的脸……
嗯?好像又没有刚才那么冷了。
甚至还有点暖。
小阿月诧异地看着女人将额头贴上自己的额头,又低声说了句什么。
所以当年……她还给我留了话吗?江肆月想。
不过“恶毒亲妈”的最后告别她显然是没能再听一次——因为她当年压根就没记住。
但其实随便一猜也能猜到,无非是那些“别恨妈妈”、“妈妈对不起你”、“妈妈是真的没办法”之类的无营养发言。
归根结底,还不是为了给自己的不负责任找个借口。
最终他们心理平衡了,觉得遗弃无罪只是逼不得已。真正倒霉的永远是已经被抛弃了的孩子。
至于她那个从头到尾都没出现过的渣爹……
更是连被她“恨”的资格都没有。
可尽管江肆月对此早已释怀,还在梦中的小阿月却不行。
那毕竟,还是刚刚才被抛弃的她自己。
除了错愕、无助、慌乱,随之而来的就是铺天盖地的恐惧和不安。
她还那么小,她还发着烧,她甚至还没到生活能够完全自理的程度……你们怎么忍心呢。
夜色浓稠得化不开。
小阿月站在那个勉强能挡雨,却四面漏风的简陋屋檐下,愣愣地望着前方头也不回的女人。
直到她的背影消失在磅礴雨幕中,直到再也看不见。
小屁孩低头看向手心那瓶比她小手还大半倍的药瓶,豆大的泪珠无知无觉滚落,一滴滴砸湿了瓶身。
……
深夜,714病房内灯火通明。
正值大夜班的护士右手持针,左手绷紧那只冷白的手背,对准血管就果断扎了下去。
一针见血的同时,病床上的江肆月也缓缓睁开了眼睛。
“阿月?!”一直守在病床边眼错不眨的周十晏最先发现她的清醒,忙伸手摸了摸她的脸,“你终于醒了,吓死我了!”
护士固定好针头,端起治疗盘笑道:“醒了就好。我去叫黄主任!”
病房门开而又关,江肆月茫然地看了一眼手背:“我……”
结果刚说一个字,她就蓦地察觉到了不对。
周十晏紧锁的眉心没有松懈。
扶着江肆月坐起身后,他又立刻从床头柜上端来一杯温水,边喂边向她说明:“现在是凌晨三点。”
“我两点从公司回来的时候,你已经睡着了。”
“老黄说护士睡前给你测了最后一次体温,因为一切正常,所以就暂时撤销了这条医嘱。”
“主要也想让你睡个好觉,免得睡熟了还总被打扰,更影响身体恢复。”
“却没想到只是我洗个澡的功夫,你就突然浑身发热,脸色也很差。”
“第一次测体温只有37.7c,第二次就窜到了39.8c,还怎么叫都叫不醒。”
“物理降温试了个遍,效果微乎其微。所以没办法,只能紧急打一支退烧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