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俩小姑娘一人被打了三十下。
郑先生很有分寸,都打的左手,一点不影响她们右手抄书。
没错,俩人还被罚了抄书。
方南枝哭哭啼啼上了周家马车。
今天周老派人接她,说不用去济世堂。
车夫和小丫头也算半个熟人了,看她哭的眼睛红肿,忍不住总回头看。
“方小娘子,吃桂花糖不?”
车夫从兜里掏出手绢,手绢里仔仔细细裹着糖。
这是他买了,准备回去哄孙子的。
“不用,嗝。”方南枝哭的打个嗝:“谢谢爷爷。”
车夫是个老实巴交的老汉,见她拒绝,也不知道该怎么哄孩子了。
好在马车到了周宅门口,小丫头已经不哭了。
还掏出帕子使劲擦擦脸,她已经八岁了,会觉得哭鼻子有点丢人的年纪。
等她收拾好,才跳下马车,朝着宅子里走去。
方南枝绷着小脸,努力做严肃状,可她前脚进门,后脚护卫们对视一眼。
都有些好奇,方小娘子这是怎么了?
眼眶红红的,左手还背在身后,看着有点奇怪。
等她一路进了前厅,正喝茶的周老一下觉出不对了。
“这是怎么了?可有人欺负你?”
周老微微蹙眉,眼底蕴藏几分怒气。
太子殿下之所以决定回京,不是因为圣命难违,是怕待的久了,那些人越发不择手段,闹到他们这些相干人等不得安宁。
可他们现在就等不及动手了吗?
“没有。”方南枝低下头,声音有点沙哑。
不太想说自个干了坏事被罚了,多糗啊。
周老朝着她招手:“来来来,我看看,你手怎么了?”
方南枝头垂的更低了,但师傅还等着。
她磨磨蹭蹭上前,犹豫了下,才把手伸出来。
手心一片红肿,这受伤的模样,周老就很熟悉了。
一般只有夫子教训学生,才打手板。
想到小丫头是从郑家出来的,他还有什么不清楚的。
“你啊,你郑先生可一向好脾气,定是你犯了大错,才打的你。”
方南枝不说话,小脑袋耷拉着,很是垂头丧气。
周老让人送了药膏,他给徒弟手上抹了些。
冰冰凉凉的感觉,抚慰了小丫头的疼痛。
“师傅,还有没有药膏。”方南枝终于开口,大眼睛水汪汪看他:“我想给婉茹送点。”
“嗯。”周老颔首,直接安排下人去办。
“好了,你再去整理一下,待会儿有贵客上门。”
方南枝行了一礼,就被带下去,有丫鬟打了水,给她洗脸梳头。
等她再出来,前厅又多了两道身影。
靳云庭和靳五爷。
“老朽年纪大了,精力不济,休养了两日,才听说靳少爷染了风寒。”
“我那弟子还未出师,正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时候,竟稀里糊涂给靳少爷诊治,若有不妥之处,还请多多担待。”
周老坐在主位上,摸着胡须,一副和蔼客气的模样。
“周老客气了,方小大夫针灸之法不错,云庭的病已经好了大半。”
靳云庭端坐在椅子上,腰背挺拔,温润而泽,是真正的谦谦君子。
靳五爷则不羁许多,斜靠着椅背,一手把玩着茶盏:“周老谦虚太过,自古有名师出高徒,方小娘子才八岁,就在淮安府声名远扬,只怕日后会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周老笑意更深,嘴上却道:“以后的事,老朽说不准,就眼下,小丫头还欠些火候,怕不足以应对靳少爷的病症。”
竟然是默认了那句青出于蓝。
靳五爷眼中浮现诧异。
周老微微抬头,仿佛才刚看到门口的方南枝:“枝枝来了?快进来,与靳五老爷和靳少爷见礼。”
方南枝露出个乖巧的笑。
哪怕心中不解,她早就拿靳云庭的脉象与师傅讨论过,为什么师傅却要装才知情。
她走进去,双手交握,微微附身,冲着靳五爷行了个揖。
“小女子方南枝,见过靳五老爷。”
然后才朝着靳云庭行礼。
靳云庭起身,还了半礼。
靳五爷有些意外,当下女子行的是万福礼,揖礼多为儒生所行。
似是看出他的疑惑,周老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才道:“靳五爷有所不知,我这弟子不仅跟老朽学医,还学孔孟之道,也算儒家弟子。”
“哦?”
靳五爷眼中闪过一丝兴味,这才认真打量眼前的小姑娘。
两人是第二次见面。
上次,小姑娘坐在太子旁,有太子撑腰,自个也胆子奇大,稳得住场面。
这次再见,小姑娘容颜白皙无瑕疵、眼眸清亮、眉宇间自有股灵气,气质倒不像是农户之女。
怪不得能入太子的眼。
当然,靳五爷也没想歪到男女之事上。
小姑娘还是孩童,谁会那么离谱乱想?
“方小大夫医术了得,多亏你为云庭针灸,此番某备了些薄礼,还请笑纳。”
靳五爷打了个响指,自有小厮上前。
小厮捧着两匹布,阳光照下来,薄如蝉翼的布料,似乎成了五彩色,令人眩目。
浮光锦,这可是贡品。
方南枝不知道这点,但也看出来贵重,她咽咽口水,却语气坚定拒绝。
“五老爷您太客气了,我是医者,治病救人是我的本分。再者,靳少爷是付了诊金的。”
她虽贪财点,但知道有些东西拿了烫手。
周老的表情有些疏离和冷淡,语气强硬:“靳五爷,枝枝可当不起如此重礼。”
他眯眼看向小弟子,方南枝立刻老实走过去,站在他身后。
靳五爷神色不善,似乎觉得周老不识抬举。
一个告老还乡的御医,也敢拒绝他了?
“砰!”他将茶杯重重放在桌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刚要开口,靳云庭却抢先一步:“既然如此,我们也不好强求。今日上门,我还想请周老帮忙诊治一二。”
他直视周老,目光中全是真挚。
周老心头的不悦又压了下去。
不怪京城都在传,靳家少主是神仙子,为人处世,让人挑不出半点毛病。
枝枝还未出师,无缘无故收如此重礼,是在毁她未来的路。
周老对弟子寄予厚望,当然不希望她折在俗物之上。
靳五爷脸色不太好看,但,他是很信服侄子能力的。
他微微勾唇,扯出个漫不经心的笑,似乎刚才的不愉快没发生过:“还请周老能靳家几分薄面。”
“好说,想靳少爷出生时,就是老朽把脉的,一晃多年了,靳少爷长大可不容易啊。”
周老目光飘远,似乎在回忆过往。
这下,靳五爷面上的表情真切了几分。
当初,太医院都是大嫂腹中胎弱,几乎听不到胎心,建议打胎。
哪怕生下来,孩子也立不住。
正是周老太医出手,整整看护三个月,云庭才能活下来。
周老太医对靳家也算有恩情,刚才是他过分了些。
“来,靳少爷,请坐。”周老伸手指了指左侧的座椅。
靳云庭拱手行礼,然后才落坐。
方南枝自觉放好脉枕。
少年拉了下袖子,露出瘦弱的手腕。周老一打脉,就微微蹙眉。
前厅安静下来,没人敢打扰。
周老太医听了许久,心头叹息。
这孩子脉象,比常人弱了不少,饶是有靳家全力呵护,先天不足、毒素入体、五脏受损,也很难彻底养好啊。
他收回手,摸着胡须问:“靳少爷应该日常有喝补养的药,可有药方?”
“有。”靳云庭看向五叔。
后者从衣袖处拿出两张方子,其中一张,还是周老离京前开的,另一张,是太医院百里太医新开的。
两张一起用,相互辅助。
周老看过后,递给身后眼巴巴的弟子。
方南枝眼睛越来越亮,这用药和搭配,堪称精妙啊。
周老却问:“枝枝,你也给靳少爷把过脉,再看这药方,可觉得有欠缺之处?”
方南枝小眉头皱在一起,苦思冥想。
“弟子学艺不精,并未看出不妥,不过,心中有一疑惑。黄芪,补中益气,适合脾虚之症,可靳少爷……”
她斟酌了下用词:“虚不受补,这用量多了,能短期稳固身体,实则又伤了根本。”
周老满意的颔首。
小丫头才学医多久,能有这样的见解。
“不错,可你忘了他体内毒素不曾全清,用药还得压着余毒。”
方南枝眉头几乎成了川字,再次看向药方,沉思起来。
靳少爷的身体,如同精美的瓷器,重一分就碎,轻一分又没用。
如果是她,能开出什么样方子?
出了用药,针灸,是否还有别手段?余毒怎么能彻底清理?
周老见弟子陷入思考,也不打扰。
下人端来笔墨纸砚,周老重新留了药方,搭配一个药浴的法子。
“我出京留的方子,再用一个月就可以停了,改换这张。这药浴是强生健体的,不过我清减了用量,靳少爷能吃得消。”
“是,多谢周老。”靳云庭双手接过。
他从身上掏出荷包,拿出三个银锭奉上。
这是诊金,周老毫不客气收了。
靳五爷看的蹙眉,这太少了些。
“周老,听闻,时公子受伤不轻,不知眼下如何了?靳某人想探望一二。”他没忍住,坐的端正了些,开口。
周老垂下眼帘,仿佛没听见,不接话。
靳云庭叹息一声:“五叔,我们是来求医的。”
何必心急呢?
靳家想站上太子的船,也该徐徐图之,总要让太子看到靳氏的价值才行。
靳云庭摸了摸心口,他身子不好,本心也不喜参与这些,但他是靳氏少主,家族的责任与未来,皆牵扯他身上。
有些事,他不得不做。
靳五爷干笑一声,气氛尴尬起来。
靳云庭起身,端端正正行礼:“今日有劳周老了,不好多做打扰,云庭就先告辞了。”
他目光在方南枝身上停留一瞬,又很快收回。
“老朽年纪大了,富贵,替我送送靳少爷和靳五爷。”周老一点没有挽留意思。
他心底还有点舒坦。
换做出京前,靳家这样的金贵人物上门,他得亲去大门口迎接才行。
现在嘛,没了官大一级压死人,他这糟老头子也免了些折腾。
靳家叔侄走了。
靳五爷黑着脸,想说什么。可看院子里来来往往的护卫,话全都压了下去。
等出了周宅,马车走了一段距离,他才忍不住了。
“云庭,我知道你心思纯善,可家族大计,不能耽误。”
“当今处处打压世家,妄想独自掌权,我们靳家总要谋一份出入,太子对世家态度不明,正是我们的机会。”
自古以来,世家对皇族,都是多向拉拢。
可若是世家少主支持某位皇子,那肯定得到一族得效忠。
他们靳家选择太子,也是深思熟虑过的。
这次来淮安府,不就为了能站上太子的船?
这段时间,他应酬淮安府大小势力,已经知道他们与太子无干,或者说根本不知道太子在淮安府。
唯一搭上太子的,只有清闵。
靳五爷请对方吃了两次酒,可世子滑不溜秋,根本不帮他引荐。
而有消息传,太子要回京了。
他们若还不能交好太子,等到了京城,不一定还有机会。
这一遭就白来了。
靳云庭神态平静,等他说完,才反问:“五叔,你知道为何周老太医今日接了帖子,允我上门吗?”
靳五爷一愣,他还真没想过。
“为何?”
“方南枝。”
靳云庭只说三个字。
太子不喜他们接近她。
靳五爷眉头紧锁,想了半晌,沉默下来。
云庭接近那小姑娘,是为了后面的周老太医。
“太子待人冷清,他未必会……”
靳五爷后面的话有些说不下去。
除了这个理由,很难解释为什么周老同意见人,见面后也只是中规中矩给看病。
沉吟半晌,靳五爷眼睛一亮:“那云庭你若是和方小娘子成了好友,岂不是……”
靳云庭眼波流转,像是在考虑,实际思绪早就飘远了。
想到方南枝板着小脸为人看诊,得了老大夫夸奖就叉腰得意的模样,那是个很鲜活很有生命力的小姑娘。
说实话,靳云庭有些羡慕她。
他不愿意,那样的小姑娘卷进旋涡里。
或许太子也是这么想的。
“五叔,准备准备回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