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小时后,医务室里,穆星睁开了眼。
最开始他还有些犯懵,很快他回忆起失去意识前脑海中出现的最后一个画面。
他在心里叫小白的名字,却没有得到回应。
他再等不及,翻身下床,一边往外走一边给娄康乐打电话。
打过去多次,都是因为无人接听而自动挂断。
越到家附近,穆星的心就往下坠得越快。
人们聚集在道路两边,窃窃私语,不远处停着警车······
当看到楼下拉起的警戒线后,所有的侥幸彻底粉碎。
事情已经过去数个小时,现场已经处理过了,若是仔细看,才能看到楼前有一块地面要比其他地方更深,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其他痕迹
楼仍旧是那栋楼。
穆星感到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
若非被拦着不让进入,若非看到警察在每日都要出入的建筑里进进出出,这就像是再平常不过的一天,他放学回家所看到的景象。
直到,他抬起头,看到那扇开着的窗户里露出的一抹淡黄,用花朵暗纹修饰的窗帘,被风带动,从窗口里露出一抹亮色,在暗沉的墙面中尤为夺目。
穆星一下子回忆起曾经在那个房间里,曾看到的所有细节。
但那间房间里的人却已经不在了。
蓦地,一种无法言说的悲戚击中了他。
“你是住乐乐对面那个小孩吧?”曾见过几次面的大姨拉住呆立在原地的穆星,领他去一边说话。
“···你和他说大姨这两天帮他带着安喜,这些事情不用操心······有人陪着总比要一个人待着好,有什么需要的,大家都能帮忙。”
大姨叮嘱了穆星不少事。
穆星一一应下,记在心里。
他最后是在小区外面找到的人。
“娄哥。”穆星在他面前站定,小心翼翼的叫他。
娄康乐正坐在花坛边上,闻言抬头看他,表情有点茫然。
没有眼泪,甚至眼睛都没红,他平静得让穆星甚至要以为他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你来了。”娄康乐说。
穆星点了点头,走过去,坐在他身边,想说什么,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十几年的生活经验里,没有一件事可以教他,要怎么处理现在的情况。
这是他第一次直面生死。
一直坐到太阳彻底下山,路灯在他们头顶亮起,警车陆陆续续的撤走。
娄康乐接了电话,那边的工作人员告诉他侦查已经结束,排查了他杀的可能,死者的死因确定为自杀。
他沉默很久。
说到最后,安慰道:“请您节哀顺变。”
工作人员不过是例行公事的安慰,穆星却想到娄康乐会在这段时间里频繁的听见这四个字,就觉得十分残酷。
节哀顺变,说来总是轻松,但要怎么样才能真正做到呢。
晚上气温要凉很多,穆星感到身下的冰凉,决定要做点什么,不能再在这里这样枯坐了。
他想了想,说:
“走吗?”
穆星没说去哪,娄康乐也没问。
去哪都无所谓。
“先去吃饭,吃饱再想后面的事。”穆星说着,站了起来,转身却发现娄康乐没动。
“吃不下吗?”穆星问,“那你陪我吃吧,我饿了。”
娄康乐眨眨干涩的眼睛,开口说:“不是,拉我一把。”
“腿麻了,站不起来。”
穆星心里一痛,伸手将人拉起来抱住。
“娄哥,想哭就哭吧。”
“不想哭。”娄康乐这样回答,好端端的跟着穆星去吃了饭,真就没哭。
“回去还是···?”穆星问完,又有点后悔。
他想不出来娄康乐回家面对空无一人的房间会是如何的心情,
娄康乐昂起头,脸被灯镀上一层暖色。
空气中响起很轻的一声的叹息。
“回去吧。”娄康乐说。
两人又往回走,走到半路,娄康乐忽然停下来,掏了掏衣服兜,拿出一个袋子往垃圾桶走去。
穆星瞥见袋子上写的‘宁德市人民医院’,顿时明白了那里面装着的是什么。
回头见穆星正看着自己,娄康乐扯了扯嘴角,说:
“已经用不上了。”
似是自言自语,他又说了一句:
“以后都用不上了。”
回到家,穆星也跟着去了娄家,亦步亦趋,不敢让娄康乐离开他的视线。
娄康乐表现得太平静了,平静到让他觉得害怕。
“我要去上厕所,这你也要跟着吗?”娄康乐停在卫生间门口,无奈的问。
“好吧,那我在外面等你。”
“······你也可以在客厅坐着的。”
穆星仍旧忧心忡忡的看着他。
夜晚两人睡在一个房间。
半夜穆星忽然惊醒了,看到旁边床上空了的时候心跳漏了一拍。
他脑中一片混乱,连忙起身去找人,看到房间门开着,娄康乐站在窗边的时候,他的心脏直接停跳了一秒。
“你在干嘛?”穆星紧张的问。
“吵醒你了?”
“你过来。”
娄康乐愣了一下,乖乖的走过去。
穆星将人死死搂住,感受到怀里真实的存在,他才安心下来。
“娄哥,你哭吧,你要是不好意思,我背过去不看。”
“不想哭。”娄康乐声音闷闷的从穆星头顶响起。
他也觉得自己有些不对劲,怎么会不想哭呢,甚至连悲伤都隔着一层薄膜,有种不真切的感觉。
他忽然想起书上的一句话,哀莫大于心死,悲莫大于无声,原来是这样一种感觉。
······
后面几天,穆星学到了许多新的知识——原来家人身故后,有这些事情需要处理。
他陪着娄康乐收拾遗物,去医院开死亡证明、注销户籍·····一件一件事,将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留下的痕迹抹去。
这期间,娄康乐显示出一种不符合年龄的成熟。
可穆星想到他会这样熟悉的缘由,心又变得更加沉重起来。
遗体火化那天,在告别仪式时,穆星最后见到了那个总是温和笑着的男人最后一面。
入殓师已经尽最大的可能恢复逝者的面貌,但躺在那冰冷棺椁中的男人,却仍旧让穆星感到一丝陌生。
来的人不多,除了他们,就只有几个和娄勤飞关系好的同学,老刘是其中一个。
他们或多或少的都说了一些告别的话,唯有娄康乐,却从始至终沉默着。
安喜拉着哥哥的手,站在那里,个子小小的,甚至还不到棺椁的高度。
娄康乐抱起她,小女孩看了一眼,飞快的抱紧哥哥的脖子,将头埋在肩膀上。
懵懂的小女孩或许还不懂生死,但已经可以察觉到气氛中的悲伤,肃静的环境中,不受控制的啜泣声,响亮得让人很心痛。
遗体缓缓推进焚化炉,高温会在短时间里将人体组织化为灰烬,一个多小时后,还能剩下的就只有坚硬的骨骼。
穆星下意识看向娄康乐,他抿着嘴唇,神色莫测,看不出他的情绪。
“你知道他和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吗?”娄康乐突兀的开口说了一句,声音很轻。
“不用着急,路上小心。”娄康乐自问自答般的说出了答案,“我该早点回去的。”
穆星喉咙哽住,悄悄握住了他的手。
“不是你的错。”
“他甚至都没给我留几句话。”娄康乐又说。
火焰烧得噼啪作响,坚强着独立处理后事到现在的男孩,终于流露出明显的悲伤。
穆星能感到他的手在颤抖,看到他眼底一片湿润。
老刘走了过来,将两个大男孩一起搂在怀里。
一个小时,既漫长又短暂的过去了。
最后一个环节,是纳骨。
娄康乐捧着骨灰罐,在工作人员的指引下用双手捧起父亲的骨灰,装入罐子里。
从殡仪馆离开,众人移步到安排好的葬礼会场,一起作最后的告别。
葬礼进行得很简单,娄康乐的爷爷奶奶早已去世,娄勤飞在这世界上留下的亲缘只有一对子女。
没有太多流程,生者聚集到一起,在宴席上互相交换与亡者的回忆,娄康乐在其他人口中,知道了许多曾经不知道的,在他出生之前,他的父亲当学生、当小孩的事。
他父亲的一生,也就在这样的交流中逐渐变得完整。
娄康乐默默记下其他人所述说的事迹,父亲在他心中不再单单只是父亲的形象,他变得更加真实、鲜活。
有人说,一个人要经历三次死亡。
第一次是指医学认证的死亡,即呼吸和心跳都停止;第二次是当亲戚朋友在葬礼上与你作最后告别,从此之后,你生前的各种复杂的人际关系将被抹去;第三次是当这个世界上还记着你的最后一个人离开了人世,或者你被之前认识的人完全遗忘。
直到今天,娄康乐才真正明白了这句话。
父亲死了,娄勤飞却永远活在他的心中,直到他也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