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两个是在读大学的时候认识的,那时,我们还年轻。”
赵老师看着自己特意放在床边的相框,上面是他们一家的全家福,那时候他们都年轻,两个孩子还小。
相片上的赵老师还有着一头乌黑的头发,穿着一件白色的衬衫,看上去非常的有活力。
他的身边坐着的是师母,一位年轻的女人,穿着一件朴素的花格子裙子,这在那个年代是相当少见的。
“我们读完书后就去找工作,那时,化学系的人有很多种去路,工厂,学校,或是继续深造,还有好多地方的质检局也需要我们。”
“她说想去当老师,在那个年代,我们这样水平的大学生被一个学校聘请为老师是一件想不敢想的事情,谁请得动一个大学生啊,要招都是招些师范高专里的毕业生。”
“她想要成为一个老师,因为她感激自己的老师,我爱她呀,她最后回到自己的母校里去了,我也就陪着她去了,我一干就是二十四年。”
…………
“赵光复,教案借我看看。”
“哦,给你。”
年轻女人另一个年轻男人手中接过了一个厚厚的本子,上面写满了预备的教学目标。
“这个也要教吗?”女人将本子拿到男人身边,给他指了指教案上一个知识点。
“我看高二他们的考试考了这个,教一下,至少让学生们有个印象,如果后面遇上了就仔细地再讲讲。”男人向女人解释道。
“嗯。”女人点了点头,回到自己的位置上,认真地布置自己的教案。
那时,腊月寒冬,教师办公室也不像现在这样有空调有暖气,两人坐在一起,尽力让自己所处的环境能够温暖一点。
他们是新来的大学生,还是对夫妇,他们带着新人的热情,总是不知疲倦地干着自己手上的事情。
…………
赵老师说了一段,然后躺下歇息了一下,这个简短的时间里,王天明一直陪着赵老师。
也许是他觉得一位临终的老人需要更多的陪伴,也许是因为他既然来了,没什么去处就索性留在这里听他讲讲自己的故事。
赵老师很高兴王天明可以听自己讲故事,他已经很久没有和谁聊过天了。
章海祥他们虽然是自己的学生,但是他们要为了生活奔波,没空停下来和他这个病入膏肓的老骨头交流了。
歇了一口气后,赵老师接着讲,他要将自己这一生,最后的时光用在回忆上,也许自己的经历可以为面前的这个小伙子提供一些帮助,不过他是看不到那一刻了。
…………
“赵光复,今天晚上我们不能再做那个了。”
他们两个正在吃饭,饭是从学校食堂里带回来的,待会儿男人还要到学校里去处理一些事情。
“怎么,怎么了?说这个干嘛?”
男人摸了摸自己的头,自己的妻子还是像往常一样靠在自己的手臂旁,两人的关系也没有出现什么裂痕。
“我,我这个月经期都过了,但是,没有来,你说,我是不是怀孕了?”
没有一个男人在面对妻子对自己说出这段话的时候不愣住的,男人与是一样,他呆呆地坐在自己的椅子上,思考着这段话给他带来的冲击。
他们结婚已经有五六年了,前几年刚到学校,一门心思都放在了教学工作上,根本没有精力再去做男欢女爱之事,现在他们的工作趋于稳定,教学能力也有了不少的提升,浴火便在温馨的家园中肆意燃烧。
“你们两个是时候有个孩子,都这么长时间了,别把人生耽误过去了。”这是老校长告诉他们的,老校长非常喜欢这对年轻的,有干劲的夫妇,总是在夸奖他们。
“啊,我,啊,这。”男人慌了神,他现在倒有些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自己已经怀孕了的妻子。
…………
“那时不像现在,我们可以上网去查询这些问题,我们什么都不知道,她呢,她还好,她家里是这边人,听到这个消息后,反应迅速啊,该用的,该吃的,该怎么护理,一样没落下。”
赵老师的表情有些愧疚,那时,尤其是怀孕后期,为了养活一大家人,他把全部精力都投入了工作,就为了拿点奖金,好给自己的爱人补充一点营养。
“老校长知道这件事后,很多事情都让着我,但我不服气,我还找他理论道:‘我有手有脚,我要自己养活自己一家人。’那时我还求老校长,不要给我那些优待了。”
“你猜校长怎么说,他说我不懂,现在想起来,我确实不懂,我还是太年轻了。”
“我白天上学,晚上到一个私人开的夜校里打点零工,那可把我累得够呛。”
“那时候身体还硬朗,觉得没什么,饭没怎么好好吃,觉没怎么好好睡,活倒干了不少。”
赵老师停了一会儿,王天明看得出来,他并不后悔,他并不后悔自己在自己妻子在最需要自己的时光里燃烧自己的举动,即使这个举动最终导向了他现在这个模样。
“现在可好,得肝癌了。”赵老师用这种自嘲的话语来缓解气氛,说不后悔是不可能,但是要说有多么后悔是不存在的。
“我忘不了那个晚上啊。”
…………
那夜,男人守候在手术室前,躁动不安地踱步着。
妻子还是没能顺利地将孩子产下来,医院只能通过剖腹产的方式进行接生,看着紧闭的手术室门,他能够看见医生们走来走去的朦胧身影,也仿佛看见了手术台上躺着的爱人。
男人怎么也想不到,自己这一生还要再来这里一次,那一次,会无比煎熬,而能够得到的,只有悲伤和绝望。
大口大口地喘气,生怕妻子有意外,双方家里的长辈们也都来到了医院,他并不是一个人,还有四双手和四双眼睛在他的身后给予他力量。
当手术室上方的灯由红转绿,当细微又刺耳的啼哭声从手术室中传出来的时候,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门被打开了,护士要抱着新手的幼儿到专门的房间里去,而男人的爱人还躺在手术台上。
“母女平安,生了两个,一个二斤多,一个一斤多,接近两斤,术后恢复一段时间就准备出院了,这段时间先住会儿,家里人准备些补充营养的食物,但不能重油重盐。”
医生走出来,对男人说,然后让护士将已经完成缝合的女人推了出来。
女人打了麻药,起不来,从进入手术室到出手术室一共花了一个多小时,而她连自己孩子的第一眼都看到。
“我叫他们给我看看,他们不给我,直接把孩子抱走了。”事后,女人生着闷气,不高兴地对男人说。
男人拿着煮好的稀饭,配上一些蒸鸡蛋和捣碎的蔬菜泥,喂女人吃饭。
“他们还不是为了孩子着想嘛,来,多吃点,这段时间辛苦你了。”男人用勺子舀了一点粥,放在嘴边吹凉了再喂给女人吃。
“我辛苦什么,你才辛苦,你看,白头发又出来了。”女人指着男人额头上的一根白头发说,它太显眼了。
“我辛苦是应该的,你看你怀孕了,我也没拿出什么很好的东西给你补充营养。”别人的什么人参鹿茸他是一样没有,也买不起。
“补充的营养还不够啊?我这怀次孕起码要胖一圈。”女人说,用嘴把伸到面前的勺子里的粥全部吸到喉咙里。
“不烫了吧?要是烫你就说。”男人细致入微地呵护,他告诉自己:这段时光一定要好好地陪在女人身边。
…………
“一晃就是十年过去了,现在一晃又是六年。”赵老师感慨道,当年他从医院里把两个孩子抱出来的时候她们才多大?还没有他一根手臂大。
“一转眼间物是人非。”赵老师慢慢地说,渐渐地,一股辛酸感涌上心头。
“年轻时太卖力,把自己的身体熬坏了。”赵老师说,十年前,他突然被查出早期肝癌,医生说,这是长期熬夜,生活作息不规律造成的。
“当时她哭得多伤心,说我多笨多笨,我倒觉得还好,那时候没感觉,只是感觉体力有些跟不上了,感觉要是学校不搞那次体检,都没这事。”赵老师一边说,一边苦涩地笑了。
“我并不打算治疗,或者是不打算全天候待在医院里治疗,该上班上,该干嘛干,她可不同意了,我们还吵了几次架。”
…………
“你是真傻还是假傻?你的打算让这个家庭没有丈夫了吗?”女人冲男人喊道。
“小燕啊,你怎么就不信呢?我说了我没事,真的,你看我现在不好的吗?那都是医院说来骗咱们的鬼话,好了,咱不聊这个。”
电视上还播着《乱收费》,当乱收费,乱检查变成一种风气之后,又有多少人真的相信医院开的检查单呢?
“要是真的呢?你怎么就搞不清事情的轻重呢?”
“我搞得清楚,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能不知道吗?你看我一天能吃三碗饭,能走能跑能跳,怎么可能病了吗?”
…………
“那时,只觉得这些唠叨很是闲人,非常不爽,总想着要清净一点。”赵老师说着说着,突然鼻子一酸,话哽在了喉咙眼,怎么说也说不出来了。
“天天想着要清净,清净,现在,清净是清净了。”泪水脱眶而出,那个褪色的相框从赵老师的床上滑了下去,掉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
一通电话,既能带来惊喜,也来带了无尽的惊愕。
“喂,你好?”
赵老师上个课,自己怀中的手机一个劲的响,他专注于上课,先挂断了两回,然后索性就关机了。
下了课,当他打开自己的手机,只看到连绵成片的来自同一个号码的未接来电提醒挂在手机屏幕上,他感觉不对,连忙打了过去。
“喂,你是赵光复吗?”
“啊,嗯,我是,出什么事了。”
“宋小燕是你的妻子吗?”
“是,是,她怎么了?”
“你赶紧到一医院来,赶快点。”
随着电话被挂断,男人的心里彻底混乱了,他连学校都来不及通知,就从校门冲了出去,以至于学校下一节课都上一半了才有人注意到赵光复的化学课没人上。
一医院和一中只隔了几百米,男人一刻也没有停歇,拼尽全力地冲到了医院里。
他累得够呛,但更在乎自己的爱人,他问了前台,前台直接让他到手术室那附近去。
不安,焦急,恐惧,他每走一步,身边的一切在渐渐地崩塌,医院里的各种声音仿佛变成了恶魔的低语,不断摧毁着他的心理防线。
他来到了手术室前,在那里有一位身穿白大褂的医生,他是主治医生,他浑身是汗,似乎已经做完手术了。
“你就是宋小燕的丈夫?”医生问男人。
男人一个劲的点头,他希望医生能够给他一些好消息,可等待他的只有一句又一句冰冷的报告。
“交警把她送过来的时候我们都以为她活不了,我们已经尽全力了,她现在,还有点意识,等她彻底昏过去了,就开始准备后事吧。”
医生将一份报告递给他,但男人完全没有心思接过报告,只是呆呆地愣在原地。
于一片荒芜中,他看见了医生身上的牌子写着他的名字“李子明”,日后,他记恨了这个医生很长一段时间,他一直认为就是他没能救活自己的妻子。
走入手术室,他看见了,那染血了床单,无论如何都止不住的血的伤口在她的身上有大大小小十几处,她输了好几次血,现在能活着,就仰仗那些无名的献血者。
男人看向女人,他不敢相信。
女人,还有着最后一点意识,她一直在盼望男人能够出现,为此,一个■■■员甚至不惜乞求上帝和佛祖。
上天没有辜负她,满足了她的愿望。
“小燕。”男人喊出了她的名字,他的声音在颤抖,他难以直视面前的一幕。
女人的嘴张了张,想要说什么,但声音太小了,男人站在门口根本听不见。
男人赶忙跑过去,听着她最后的话语。
“真好……。你……还来看……我了。”
女人笑了,但戴着呼吸罩的她,外人根本看不清她的神情。
“好……好……好痛。”
话语断断续续,心电图一点点地变得平缓。
“回去……,多给……自己……吃点好的。孩子……们……没了母亲……你不能……让她们……没有父亲。”
两个正在上小学的女孩子全然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她们正和自己的外婆一起愉快地走在回家的路上。
“别忘了……告诉她们……她们的妈妈……回不来了……,叫她们……好好地……活下去。”
心电图归零的那一刻,是一个男人最崩溃的一刻。
病房的窗户是开的,风吹进来,将洁白的窗帘吹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