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屋内,一名昏迷中的暮年男性被反绑在椅子上,而他面前的桌子对面,白发异色瞳女子坐在另一把椅子上。双腿放在桌子上,似乎是在闭目养神,等待着暮年男子苏醒。
白发女子正是艾丽丝,而另一边被反绑的人,则是勒迪尼斯帝国的最高统帅,德雷克·西蒙斯。
等待了约半个小时,德雷克终于从昏迷中转醒,发出两声呻吟,惯性睁开眼睛,却被头顶上方明亮的灯光刺痛了双眼。
不过,在光线的刺激下,他原本昏昏沉沉的神智,也在一瞬间变得清醒了起来。
他知道,自己被人绑架了,而且很显然,绑架自己的,就是自己曾经的老熟人——加百列。
也许,现在该称其为艾丽丝。
“终于醒了,还在想你会睡到什么时候。”艾丽丝依旧是闭目养神的模样,悠悠说道。
德雷克皱起眉头,他能感觉到自己后颈部的疼痛感,看来被艾丽丝偷袭所留下的瘀伤并不轻。
“你···现在是什么时候?这里是?”
“距离你被我掳走,已经过去一天又六个小时零四分了,这里是索利兰卡的一处丛林当中。带你来的路上,我很确定没有你们的人跟踪。你们的卫星系统已经瘫痪,连你都捕捉不到我的行踪,跟别说其他人了,没人能来救你,所以不用抱什么虚妄的幻想了。”艾丽丝答道。
“···黛安娜,还有,菲茨,她们,又在哪里?”
早在德雷克被艾丽丝掳走之前,他的家人就提前失踪约一个星期了。作为国家统帅,德雷克表面上没有任何反应,但他的内心,一直都很担心自己妻女的安危。
“也在这里,放心,她们好得很,若是你想,我可以让你见见她们。”
艾丽丝直接起身,主动打开了小屋内的一间房门,一个少女即刻跑了出来,但却只是站在门口,眼含泪光,巴巴地望着德雷克。
“倒是个机警的孩子。”艾丽丝淡淡地评价道。
没有贸然跑到自己父亲身边,或是向父亲做某种哭诉,只是站在门口,这个少女是足够警醒的。她很清楚自己当下的身份——一只待宰的羔羊而已,所以,没有艾丽丝的应允,她不敢去做任何多余的事情。
很难想象,这是个十三岁的女孩能表现出的心理素质。
“家庭教育很不错啊,德雷克,不过,我倒是更好奇,你已经过六十岁的人了,居然还和自己的结发妻子又生育了一个女儿,是试管婴儿吗?那时候,你的妻子已经是上五十的年龄,应该很难生育了才对。”
“咳咳···这,与你,又有什么关系···”
“嗯,也是,和我没什么关系,我也不怎么关心此事,只是随口问问罢了。”
艾丽丝随手拿起一杯水,推到德雷克面前,同时将德雷克背后的绳子割开,示意他喝点水。
近身格斗,德雷克对艾丽丝,连走过一招的可能都没有,她并不担心德雷克有什么鲁莽举动。更何况,德雷克是个‘聪明人’,聪明人自然知道这个时候做什么是理智的,什么是不理智的。
“你也昏迷一天了,再不喝点水,恐怕连说话都会变得艰难。”
德雷克也不怀疑这水被动了什么手脚,将其拿起,很干脆的一饮而尽,随后重重地将水杯摔在桌子上。
“你想和我谈什么?如果是要情报的话,你可以直接用你的手段获取才是。”
“也没什么,只是想在你死之前,和你这位关系复杂的老对手聊一聊罢了。我对你脑子里,那些帝国所谓的军事机密并不感兴趣。你是帝国军人的意志支柱,只要你的死讯传出去,帝国军队很快就会军心溃散。盟军即可取得最终的胜利,不需要什么额外的情报去帮助盟军了。”
“···情报可以避免奥韦盟军的军队伤亡。”
“我当然知道,但那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你应该知道的,德雷克,无论是我,还是加百列,对于沃伦菲尔的任何一个国家,都没什么归属感可言。对我来说,只要帝国灭亡就够了,其他的根本无关紧要。”艾丽丝嗤笑一声,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你这纯粹的疯子,眼中只有破坏···”
“当然了,作为武器,我被设计的初衷,就是拿来破坏的,不是么?”
艾丽丝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望着德雷克,语气冰冷,却也带着轻佻的讽刺感。
双方沉默了一段时间,艾丽丝重新坐回到椅子上,目光如炬,盯着德雷克说道:“想在杀死你之前和你谈谈,也算是我奇怪的内心在作祟。我总觉得,若是直接杀了你,而不是跟你聊聊,弄清楚一些事情,我以后,肯定会为此而后悔的。”
“如果说临死之前,我能选择,做最情绪化的那个自己,我根本不想和你谈任何事情,艾丽丝。”德雷克却是目光凛然,完全没有将死之人的畏惧。
“我们之间,太多仇怨,太多鲜血,沾染在彼此的手上。我的孩子们···我憎恨你,艾丽丝。”
艾丽丝却是耸了耸肩:“但是,你这个人,从来都将家国利益放在自己的个人情感之前。就算是现在也一样,哪怕按照你的了解,我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会因为你的不配合而暴怒,迁怒于你的家人,你也不会去冒那个险,不是么?”
“你比任何人都要轻贱你自己的个人情感,德雷克,即便你是个情感很丰富的人。所以,你才会用‘如果’这个词。”
德雷克没有回答,只是闭上眼睛,面部表情中,也带有着一丝愁苦与无可奈何之意。
“说来矛盾,在勒迪尼斯这个烂到骨子里的国家当中,你是少数还存在着极强的良知,并致力于改变这个国家,想将它从泥沼中拖出来的人。但偏偏,当这个国家的错误即将被清算,这个国家需要被灭亡的时候,你又是少数几个,至死不渝地守护它的人,即便你知道这个国家的腐朽早已经深入骨髓。”
“你明明知道,勒迪尼斯,至少这个国家称谓,以及它背后所代表的腐朽与混乱。都必须随着勒迪尼斯,随着勒维尔皇室的灭亡而消逝。作为国内数一数二的大贵族家主,你完全可以选择在盟军起事之际,选择发动仅针对皇室的反叛。从而以此机会在国内建立起新的秩序。”
“你是勒迪尼斯思想最先进的改革派领袖,但偏偏又是你,死死保护着这个国家古老的皇室及其腐臭的象征。这一切的矛盾,让我感到不解,德雷克,你所追求的究竟是什么?到底是你心中的理想社会,还是说,是勒迪尼斯这个腐朽败坏的古老国度呢?”
一字一句,都是来自艾丽丝灵魂的疑问。
她无法理解。
德雷克的思想在帝国内是最先进的,他耗费二十余年进行的军工体制改革就能体现出来。西蒙斯家族及其控制的产业,也在尝试推动整个社会形态上的进化,包括经济、文化等多个领域。
德雷克所尝试推行的改革,每一条都切实命中了勒迪尼斯这个国家衰败的要害部位。若是能够成功,这个国家的确可以脱胎换骨,重获新生。且奥因兹大陆也能够构建起新的良好秩序,而不是像现在一样,靠战争来解决一切问题。
但是,即便是政治嗅觉再差的人,也能看得到,德雷克所主导的各种改革不可能成功。帝国的腐朽早已经深入骨髓,它的一切必须推倒重建。
勒迪尼斯一日不亡,德雷克心中的理想国家,便一日不得实现。勒迪尼斯以科技立国,是皇室与贵族的联合集权制。掌握生产资料与高新科技的皇室与贵族为了维护自身的利益,会不惜一切代价阻挠他的改革措施。
“我可以,背叛我所处的阶级,但我不能,背叛我的国家。”
“勒迪尼斯从来不属于什么皇室,或是属于把控这个国家的各种实权贵族。她所象征的,也不是什么皇室威严,或是贵族利益。”
“这个国家的名称之下,可不是你们这些奥斯维玛人或是维罗格尼人所宣扬的陈腐···不论你们再怎么恶意诋毁我们的国家,否定我们的历史,也不可能彻底否定,勒迪尼斯为这个大陆,带来了多么巨大的辉煌与繁荣···”
“新元历的创立,便是从勒迪尼斯的建立开始计算。从一开始,就是勒迪尼斯,引领了整个奥因兹大陆文明的前进与发展。”
“我们的祖先,付出了巨大的代价,才从海外强盛的夏国,带回了先进的生产资料与科学技术。然后将这些技术分享给了整个奥因兹大陆,引领了奥因兹大陆的第一与第二次工业革命,为整个大陆文明的发展,做出了不可磨灭的卓越贡献。”
“纵然现在勒迪尼斯对奥因兹大陆也造成了不可磨灭的损伤。但终归,勒迪尼斯对大陆文明的贡献,远高于她所造成的损失。勒迪尼斯所象征的,是引领整个大陆的先进思想与生产技术。她应该代表着进步,这才是这个国家的人民本该值得骄傲的地方。”
“勒迪尼斯,与其所象征的一切不能消亡,因为她不仅仅是一个国家称谓,或是一个体制。我所要守护的,是她所代表的精神,以及,勒迪尼斯,整个国家民族的尊严与荣耀。”
“像你说的,在你们这些联盟军起军之际,对皇室发起反叛?别说蠢话了,加百列,分裂的勒迪尼斯只会被外来的侵入者分食干净。到那个时候,消亡的不仅仅是这个国家,还有她的人民,也将被外来者所奴役。而她所代表的精神也将随之消逝,我···绝不能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奥维盟军,真的是为了所谓正义才发动了这场战争吗?呵,国家与国家之间,从来都是只有冰冷的利益关系罢了。”
“盟军战胜了帝国,便意味着奥因兹大陆将迎来思想的解放与生产力的发展,进入一个繁荣的新纪元?错,这不过只是一次利益的重新分配,无非就是奥斯维玛与戈洛韦尼将取代勒迪尼斯的位置,这片大陆,只是老样子。”德雷克冷冰冰地答道。
“先进的时代精神?”艾丽丝发出一声嗤笑,摊开双手,语气讽刺:“陈旧的君主贵族制,扭曲的科技体系,与科技水平完全不匹配的科学道德,极度不平衡的生产力分布。这就是你所谓的,勒迪尼斯所象征的,先进的时代精神?”
“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时代的天平终归会倒向更加先进的一方。维罗格尼与奥斯维玛纵有千般不是,只要它们做的比勒迪尼斯优秀,它们就理应取代勒迪尼斯的位置。”
“文明的变化已经发生,德雷克,或许在你看来,这种变化并不与你的理想完全吻合。但它才代表着当下真正的先进思想,且可以实现。在勒迪尼斯灭亡之后,这种思想风潮自会引领整个大陆走向繁荣。”
“但这种繁荣不会属于勒迪尼斯与她的人民,甚至于,这一切,本就是建立在勒迪尼斯的废墟与皑皑白骨之上的!”德雷克双目通红,厉声驳斥道。
“呵?皑皑白骨?如果要说杀孽的话,不管是奥斯维玛,还是维洛格尼,可是连勒迪尼斯的百分之一都比不上啊···”
“怎么,在你的眼中,理应被拯救的,就只有勒迪尼斯这个国家,而那些在人体实验室中消亡的生命,就不值得被拯救了吗?”
“·······”听到艾丽丝的这句诘问,德雷克头微微下沉,不做反驳。
对各类禁忌科技不加保留的追求,的确是勒迪尼斯身上一个不可抹去的污点。而多年以来,德雷克的改革重心,一直都只是在他掌控比较多的军制和经济上面,科研一道一直被皇室和委员会牢牢抓在手中,所以···在这方面,他的确没有多少建树可言。
“勒迪尼斯的灭亡本就是必然,德雷克,历史的前进,总是会伴随着旧事物的灭亡和新事物的诞生。这是勒迪尼斯必然经历的历史阶段。”
“必然?!若非命运的眷顾,奥维盟军本该在十年前就被我击垮,帝国也不会迎来倾覆的结局!每当我将盟军逼入绝境之时,总会有莫名奇妙的事情发生,将你们从悬崖边解救出来!”
“君王、科学委员会,还有那些贵族一直在对我掣肘,还有你们手术刀创造的诸多奇迹···这些因素,但凡缺少一样,奥韦盟军早就被我彻底消灭了!”听到这里,德雷克像是被刺痛的野兽,抬起头来,不甘地吼道。
“命运?德雷克,这可不像是你能说出的蠢话。你应该知道,从来没有所谓命运,有的只有现实,你所无法把控的现实。”
“勒维尔十一世作为新君,他自然会忌惮受先皇赏识,手握兵权的你,更不会允许你立下对帝国的再造之功。你对他的架空行为,固然便于你执政,于国有利,但像那种将所谓‘面子’看得比什么都重要的君王,怎可能忍受你这种权臣存在?”
“他所发动的那一次夺权行动,看似偶然,实则是必然。而那些贵族,还有科学委员会对你的掣肘,也并非无端放矢。”
“他们需要战争继续延续下去,来牵扯你的精力,保护他们的利益不会再被你的政治扩张所侵吞。甚至于,直接趁虚而入,夺取你手中的政治资源或是经济产业。像伊莱克这些变态科学家们,更是希望战争一直进行下去——毕竟战争给予皇室的压力越大,他们就能从皇室那里,得到越多的科研注资。”
“你所遭遇的一切挫折,看似是所谓命运的偏爱,实则只是你无法掌控的现实。而这一切,也恰恰证明了帝国的腐坏,昭示了其必然灭亡的结局——这个国家的实权阶级,拥有着可笑且盲目的傲慢与自负。”
“在国家的生死存亡之际,依然无法团结,相互掣肘,单纯地只考虑自己的利益,将个人利益与国家利益剥离开来。这样的国家,又岂能不灭亡?像你这样清醒的只是少数人,单凭你们,又能改变什么?”
“是啊,傲慢与自负,不仅仅是勒迪尼斯的统治阶层,它的人民也同样的傲慢与自负。因为强大,就对帝国的一切盲目乐观,直到现在,绝大部分民众都依然相信帝国最终可以反败为胜,灭亡奥斯维玛与维罗格尼。”
“然而讽刺的是,即便帝国底层的人民连自己的生命都无法支配,每年因为各种生化实验死亡的平民数不胜数。但只要这些事情没有发生在自己身上,帝国人依然愚蠢地认为这是应该的,是所谓‘科学的必要牺牲’,是帝国维持强大的仰仗。连民族的心智都无法觉醒的国家,又有什么资格谈未来?”
艾丽丝毫不留情地批判了德雷克的所谓命运之说。
无论是艾丽丝还是加百列,他们都是绝对的无神论者,对所谓命运之说嗤之以鼻。尤其是艾丽丝,在她看来,只有无能狂怒之人才会言出所谓命运之说。所谓运气,不过只是自己无力掌控的现实和因果罢了。
她突然生出了一丝恶趣味。
艾丽丝关闭了自己的声呐感应系统以及热感应系统,仅仅保留了最基础的视觉和听觉感知。
‘来吧,德雷克,既然你与我言及所谓命运,我现在就给你一个小小的可能,看看你的亲卫们能否赶在我杀死你之前找到这个地方,并破门而入。若是他们能做到这一步,我不介意给你一个活下去的机会。’
‘当然,代价就是,你不可能再有机会去领导你的士兵,而那些来救你的人,也必须付出生命的代价。这是一次‘命运’的交易,你会有这个运气吗?德雷克。’
德雷克长叹口气,痛苦地闭上了自己的双眼。
他也不是信命之人,否则,他也不可能在明知帝国病入膏肓的情况下。一次又一次地尝试,一次又一次的向现实发起撞击,最终把自己撞的头破血流。
但他实在无法接受这个结果。
为了这个国家,他付出太多,个人的心力都是无关紧要。最让他意难平的,是与他一同奋斗的,已经付出了生命代价的那些同胞。
幽灵特战营,一千三百余人编制的部队,其中约九成的士兵,都是德雷克曾经以家族名义,亲手创办的救济院,所收养的无家可归的孩子们。加瑟利斯山一役后,除了少数呆在自己身边,以亲卫身份保护自己的幽灵队员以外,整个特战营,已经是全军覆没了。
自己的孩子们···几乎都死了···
还有自己麾下那些追随者——为了保家卫国而牺牲的将士、死于那次大政变的治政精英。他们为这个国家付出了一切,但最终都没得到哪怕一丝一毫的回报,甚至连他们深爱的国家都没能保住。
他只觉得凄凉。
德雷克原本高昂的头颅此刻却一直低着,往日里的威严气质荡然无存。此时此刻的他,完完全全,就是一个迟暮老人的模样。
看到这样的德雷克,不自觉的,艾丽丝的内心,又心软了几分。
不论是加百列,还是德雷克,这场战争,他们都付出了太多,却又收获太少。
艾丽丝伸手拉过小菲茨,捉起她的小手,向德雷克轻声问道:“现在,来和我谈个交易吧?”
德雷克看向艾丽丝,看向自己的女儿,眼中闪过一次慈爱与懊悔,却又倔强地转过头去,故作冰冷地说道:“若是想让我为了我的家人出卖我的国家,你就死了这条心吧,艾丽丝。”
“我没有让你背叛勒迪尼斯,德雷克。我只是在想,你的一生,都在为你的国家付出,临到终了,你是否该放下那些执念,回到你小小的家庭中,好好陪陪你的家人们,为她们付出呢?”
艾丽丝揉着小菲茨的碎发,目光中难得带上了一丝怜爱。
“我会伪造将你们一家杀死并焚毁尸体的现场,而你们,自此隐姓埋名,前往勒迪尼斯以外的地方,重新生活,如何?”
“我只需要作为帝国军队指挥的‘雄鹰’——德雷克·西蒙斯死去,剩下的,我不是很在乎。”
德雷克抬头看向艾丽丝,露出了不解的神色。
艾丽丝闭上眼睛,淡淡地说道:“你说的没错,德雷克,不论是对于奥斯维玛,还是对于盟军部队,我都没什么归宿感,从始至终,我都只是个‘外人’罢了。瓦解帝国的愿望,不管是过去的加百列,还是现在的我,更多的,也只是出于憎恨,而非什么家国大义。”
“但对于我的熟人们来说,我倒是更愿意看着他们活着,活在自己的‘家庭’当中。”
“我或许对你有一些厌恶,德雷克,但还不至于到非要致你于死地的程度。你也算是我在这个世界上为数不多的熟人,只要你愿意放弃你那不切实际的的执念,只是单纯地去做一个好父亲,我可以放你一命。”
德雷克的眼中满是难以置信,他低头向自己的小女儿看去,又看到了女儿期盼的眼神,睁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盯着自己,眼中满是恳求之意。
这一幕,深深地刺痛了他的内心。
他别过头去,眼角含泪,许久都难以给出自己的回答。
“你先出去吧,小丫头。”
或许是觉得小菲茨呆在这里,实在是太过于干扰德雷克的个人决定,艾丽丝轻轻敲了敲这个孩子的脑袋,示意她离开。
虽然心中带着不舍,但出于对艾丽丝的畏惧,小菲茨还是抿着嘴,慢慢地走向门口。
“爸爸,我虽然还年轻,但我想告诉你,不论你做什么决定,作为你的女儿,我都支持你。”
丢下这么一句话,小菲茨就哭着跑了出去。
德雷克的情绪也随之崩溃,低沉的呜咽声从德雷克的嘴中断断续续地传出,他苍老褶皱的眼角留下两行浑浊的泪水,顺着他的面颊滴落在地上。
大约哭了两分多钟,这名老人才渐渐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止住了自己的泪水。
他抹去眼中的浑浊,抬起头来,看向艾丽丝,颤声问道:
“我不能理解,加百列。”
“······”
“我去过佛罗伦萨公墓了,德雷克。”
“玛莉亚,克洛克,阿兰娜,还有沃菲尔德···感谢你,让他们的遗体回归大地母亲的怀抱,得以安息。”
“这个机会,是你自己挣来的,德雷克,我希望你可以好好把握它。”
听闻此言,德雷克呆愣了许久。
但最终,他依然缓缓地摇了摇头,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我的一生,绝大部分的时间,都与权力作伴。”
“不论是作为西蒙斯家族的家主,还是勒迪尼斯帝国的将军乃至元帅。我所掌握的权力,往小了说,可以影响整个国家的社会安定,往大了说,整个国家的倾覆,都只在我的一念之间。”
“但我没有因为身居高位就志得意满,相反,我从来不觉得权力只是单纯的权力。它更是一种义务,一种负担,我所拥有的权力越大,我所背负的责任也就越大。”
“我要为很多人负责,不仅仅是我的家人,我的家族,还有我的追随者们,甚至是整个民族、整个国家。”
“身为领袖,我做了太多不可饶恕之事···哪怕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更多人的利益着想,都改变不了,我所行之事的性质。”
“罪孽就是罪孽,不管是出于什么目的,都不能改变它本身的性质。”
“为了夺权,我迫害过许多忠君爱国的忠良之士,也因此牵连过很多的平民百姓···这些事情,一桩桩,一件件,我都记得。”
“先人曾说,身居高位者,不仅要有才能与决断,更重要的,是要有淡薄的道德观念。”
“但我不这么认为,我始终坚信,对于一个领导者而言,‘清醒’才是最重要的。”
“自欺欺人式的‘淡薄道德’,是无法让我,完整地窥视社会文化当中的伦理道德,通晓人心善恶的。更别说,人类社会之所以诞生出道德文明,本就是因为这些东西对人类的生存与发展有利。我又岂能为了逃避区区罪责,而开始混淆黑白,轻贱道义呢?”
“只有足够清醒,才能让我清晰地鉴别忠良与奸邪,区分黑白与善恶,通晓利益与矛盾的纠葛。在一片混沌当中,摸索出那条‘唯一’的道路来。”
“我知道这听上去很可笑,但我,也有我自己的道德底线啊···”
“是的,我的个人底线,已经被我自己打破过不止一次了。因为我身上承担的责任要求我这么做,我便做了。只是这不代表着,我就要因此去修改它,即便它看上去已经千疮百孔,可笑至极。”
“它必须在它原来的位置上,被钉的死死的。”
“为了所谓的‘大义’,我几乎一生都在做各种各样的违心决定。战争、杀戮、夺权、争利、政治迫害···我为了这个国家,已经将自己的个人情感与道德尊严践踏的太多了,加百列。”
“我不想又一次,为了我的家人们,再次将我的个人情感与尊严,踩在脚底···”
听到这里,艾丽丝皱起眉头,眼中露出一丝厌恶感,冷冰冰地说道:“你应该知道,你过去所作的‘让步’,都是为了勒迪尼斯,从来不是为了她们。你愿意为了国家一次次地践踏你的道德底线,却不愿意为了她们,做哪怕一次让步?”
“···是的,加百列。”
“最后一次了,我不想再让步了。”
“我累了,我不想让我的一生,始终都活在自责与愧疚之中。至少在临死之前,我想让自己的最后一个决定,顺从我的个人情感。”德雷克的语气中,带着解脱的愉悦感。
艾丽丝却是叹口气,有些恨恨地说道:“你可以接受对妻女的愧疚感,却无法接受对国家的愧疚感吗?”
“···是的,如果非要我选的话,我恐怕只能选择辜负她们了···”
“···”
“这哪里是什么临死前的幡然悔悟,这分明,就是一意孤行,德雷克···”
没有回应,这个年迈的老人已经做出了他的选择,不管艾丽丝怎么说,他都不会再动摇半分了。
“这个国家,不值得你为它做到这般地步。”
德雷克却是惨然一笑,答道:“我不配谈什么值得不值得,加百列。自我掌控西蒙斯家族的那一刻开始,这就必须是我的职责,我的道路。”
艾丽丝沉默许久,伸出自己的利爪,说道:“那么···这就是···你的选择。”
“是的,临死之前,我还有一件事情,想恳求你···”
听闻此言,艾丽丝收起自己的利爪,默默地点了点头。
“如果可以的,请不要毁坏我的尸体,希望你能保证,我的尸体,能够回到勒夫,或是约瑟夫他们的手中。”
听德雷克说完,艾丽丝先是一愣,随后捂着自己的额头,仰天大笑起来。
笑声中,是浓浓的嘲讽之意。
“哈哈哈哈哈哈···我还以为你临死前的最后一句话,是想让我将你的妻女送到安全的地方去。没想到,德雷克,你这个无可救药的偏执狂,临到死了,还在为这个国家的利益而计算,甚至连自己的尸体,都要利用进去!”
“我猜得没错的话,若是我把你的尸体送回去,是不是过个几天,就会冒出一条新闻来,说是有帝国叛徒,或者是敌国间谍,亵渎毁坏了你的遗体。然后,以你在帝国的个人威望,这则消息即刻就会成为点燃人民怒火的燃油,督促着整个民族与奥维盟军抗争到底?”
“毕竟,以勒迪尼斯的国家体量,终归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只要抗争意志不灭,不论是奥斯维玛还是维罗格尼,他们都没有足够的力量去长期侵占勒迪尼斯的领土,欺辱你的人民。”
“嗯,如果说再多操作一番,甚至可以逼迫下一代的统治者们继续贯彻你昔日的治政理念和建设规划——毕竟死者为大嘛。更别说只要你想,完全可以把皇室也扯进这件破事里来,给他们安一些‘罪名’,好彻底断了这些守旧派的执政可能。”
“哦对,还有帝国内的那些投降派,看你的样子,显然是死了也要把那些祸害一起带走了。”
“真的是···”
艾丽丝扶着自己的额头,几乎是已经笑得前仰后翻了。
哪怕连尸骨无存,德雷克都要推着帝国的子民继续抗争,与维罗格尼和奥斯维玛斗争到底。
不过,即便觉得无比荒诞,艾丽丝却完全能理解德雷克的动机所在。
毕竟···不管勒迪尼斯对大陆诸国造成了多少非战争损伤,盘剥得多么狠厉,把奥斯维玛等国家逼到了怎样的绝路上面。真要扯及第一次全面战争的起因,还真的是奥维盟军先向帝国宣战,抢先攻入勒迪尼斯的国土,将勒迪尼斯变成了‘被侵略’的一方。
尤其···考虑到勒迪尼斯帝国南部,维罗格尼近期干得那一堆破事···德雷克是不可能允许勒迪尼斯的人民泄了那口气,导致帝国主动屈膝求和的。
勒迪尼斯可以输掉这场战争,但绝不能是以‘投降’之类的形式主动屈膝求和。即便将死,帝国也必须向奥维盟军展现自己的獠牙——你们谁要是妄想着覆灭帝国的一切,奴役他的子民,那便是拼得文明不在,我也要拉着你们,一起从奥因兹大陆的版图上消失!
还真别说,正如艾丽丝所说的,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如果勒迪尼斯真要拼出个亡国灭种的狠劲来,以他们的国家体量,还真的能拖着维罗格尼和奥斯维玛跟他们一起‘亡国灭种’。
缓和了一下心中的荒诞感,再度看向眼前的老人,艾丽丝的心中,突然又生出了几分愧疚以及不忍来。
但艾丽丝也清楚,她不能给德雷克活着回去的机会——对德雷克这种人来说,只要他活着,就不可能放弃为勒迪尼斯谋策的机会。德雷克若是一日不死,奥维盟军与勒迪尼斯之间的战争,就不可能彻底结束。
“呵···好,我答应你了,这样,也就算我们两清了,德雷克。”艾丽丝伸出自己的利爪,顶在德雷克的胸口处,冷冰冰地说道。
“那么···谢谢你,加百列。”
然而,艾丽丝却犹豫着,迟迟没有下手。
“对了,加百列,关于玛莉亚···那个孩子的事情,我很抱歉···”
“!”
听闻此言,艾丽丝的脸上突然浮现出狠戾,厉声说道:“这种话,你自己去找她说吧!”
说罢,艾丽丝怒而出手,利爪直接刺穿了德雷克的胸膛,并在其中搅动一下,直接搅碎了他的半个心脏。
抽出自己的利爪,艾丽丝直接转身出屋,完全没有理会倒在地上只有出气没有进气的德雷克。将小菲茨扛在肩上,向房外的车辆走去。
将菲茨放在车的后座上,系上安全带,整个过程中,这个孩子显得极为乖巧。
即便看到艾丽丝被鲜血完全浸染的右手,这个孩子也没有哭闹哪怕一秒。只是在后座上悄悄地抹眼泪,时不时以一种期待的目光,向车后方的窗户看去。
她的身边,就是德雷克的妻子黛安娜,一直都处在昏迷状态当中。
透过后视镜,看到身后的小菲茨,一次次带着希望的目光看向后玻璃,又一次次失望地回头。艾丽丝突然感到自己的内心,也隐隐作痛起来。
“想哭就哭吧,孩子,我还没有···”
“···罢了···”
‘已经对别人做了那样的事情了,又何必去展现什么恶心的仁慈呢,艾丽丝。’
‘怪物就是怪物,怪物是不配得到人类谅解的···’
后视镜中,德雷克最后的‘埋骨之地’正逐渐远去。转过森林中的岔路口,菲茨眼中的小屋也彻底消失不见。这个小姑娘缓缓转过身来,将自己的脸埋在膝盖当中,不断地哽咽啜泣,最终崩溃大哭起来。
艾丽丝一面开车,一面调整车辆内的信号发射装置,设定了一条定位信息,准备在两个小时之后,将这条信息,发往德雷克的私人府邸当中。
这个时候,控制德雷克府邸的人,要么是他的‘养子’勒夫,要么就是他的挚友约瑟夫。不管是哪一个,在接收到德雷克尸体的坐标信号后,都会来为他收敛遗体,举行一场‘国葬’。
这样对德雷克来说,也算是是一个好结局了。
‘是我天真了,德雷克已经为这个国家拼到这个份上了,又怎么可能,在即将“成功”的那一刻,放弃自己一生的奋斗结果呢?’
和自己不同,加百列是沃伦菲尔世界的外来客,自己则是实验室中诞生的人型兵器。不管是加百列还是自己,对于这片大陆上的任何一个国家,都没有什么归属感可言。
但德雷克不一样,不论现实中的勒迪尼斯帝国烂到怎样一个境界。他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勒迪尼斯人,又是一位生在丰裕贵族之家的家族继承人,他对于帝国的第一印象,基本都是正面的。加上后来的诸多人生经历,使得他比绝大部分帝国人都要热爱这个国家。
‘他自认为,此时弃勒迪尼斯而去,他的余生恐怕都会活在愧疚与自责当中,想最后顺从一次自己的本心。倒不如说,即便到了最后,他也在牺牲自己的个人利益,来为整个国家,整个民族牟利。’
其实,艾丽丝也不认为,德雷克对勒迪尼斯所作的一切,都是没有回报的无用功。
即便他现在失败身亡,他也以自己独特的方式,挽救了这个国家。
‘毁于外来势力的帝国终归会有东山再起的那一天。但要是这个帝国是从内部分裂而亡,它就永远地死去了。’
‘德雷克深知这一点,他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即便最后他不能拯救这个国家,他也能以自己的方式,为这个国家保留希望的火种。’
‘他以自己一生的奋斗,以及自己的生命,甚至是自己的遗骸,为这个国家留下了宝贵的精神存续。’
正如艾丽丝所说,勒迪尼斯人的傲慢与自负成为了国家灭亡的主要原因之一。但当现实给予他们以重拳,山河破碎之时,这个国家的人民意志自然会从虚妄的幻梦中醒来,重新以理性的角度,环视整个世界。
而在那个时候,德雷克所遗留下来的精神意志,就会成为激励勒迪尼斯人民在黑暗中前进、踏上复兴之路的指引之火。
会有许多崇拜他的人,选择追随他的脚步,为了这个国家献上他们的一切。只要这样的精神一直存在,勒迪尼斯就永远不会真正灭亡。
这也是为什么,德雷克会希望艾丽丝,将他的遗体,归还给他所热爱的人民与国家。
‘德雷克,希望你永远不会被你的人民所遗忘。’
‘你的确以自己的鲜血,为勒迪尼斯这个国家,打上了永垂不朽的烙印。’
‘在当下的勒迪尼斯精神当中,它或许不会有你所说的先进或是发达,但它一定包含着对国家的忠诚与不离不弃。’
‘愿你的灵魂得以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