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瞧着这边事态动向的姜浣清也难免有些落寞,一只温热的大手握紧她的手掌,轻微捏了捏,让女子回过神来。
“在想什么?”孟章柔声问着女子,姜浣清微微摇头不想让孟章为自己担心:“没什么,只是他所说的那位紫尾鲛人,是我的娘亲罢了。”
孟章闻言微微张口,有些惊讶的样子:“是凝烟夫人…救了刘渔生?”
姜浣清眼神复杂的点点头,二人眼神交汇的一刹那就得知对方的意图,随即相对沉默。
不过…他们的事情,看起来远没有完成,又将如何处理呢,这与她并不相干。
姜浣清看向一旁随着自己审判他人而逐渐僵硬的郑渊泉,脸色早已经铁青不已,瞧见自己的目光看向他身子猛的一颤。
他紧紧咬住嘴唇,试图挣扎着活下来,但他所有的身家性命,都交在了面前这位神女的手上,哪怕姜浣清并没有对前面那些人赶尽杀绝,可在她眼里的自己想必已经十恶不赦,哪还有活着的理由啊。
“你…想如何处置我!”郑渊泉沉着的眸子盯死了面前的女子,不肯放过一丝可以活下来的生机。
姜浣清淡淡的看着他,一副风轻云淡的样子:“你在害怕?”
呵,这种无恶不作,自私自利的恶人竟然也会有一天感到害怕和绝望,真是稀奇。
郑渊泉抿了抿干涸的嘴唇,妄图掩饰自己狼狈的模样,谁能想到风光一世的闽南首富郑老板也会有这样的一天。
人的欲望是无止境的,他年少时缺钱金钱权力,便用尽了手段心机爬到今天的位置,可当他拥有着闽南郡三百八十一条销售渠道后,他又有了新的欲望。
为什么,人类的寿命只有短短百年,那他前半生所拼搏出来的财富地位,又凭什么由他人来享受,可他万万没有想到,当初的想法,现如今变成利刃伤害自己,他不觉得姜浣清会心软到给自己一条活路,所谓得不偿失,大概就是如此吧。
奈何他终究是凡人,无法预判神明的想法,姜浣清猜到他在想什么,否决了那个主意。
“你大可放心,我不会对你下杀手。”她眸光平静,脸上挂着一层笑意,含蓄又恬静,让人内心止不住平静,却还怀有一丝敬意。
姜浣清又接着说道:“哪怕是看在郑琳和郑楠的面子上,我也会让你安享晚年。”
郑渊泉顿时冷汗直流,背后瞬时间紧绷起来:“什么意思?”
“你们人类有一句话,叫做虎毒尚且不食子,你对你的儿子和侄女,是否已经超脱了你们应有的关系?”
语气虽然冷冰冰的,但其中的温情之意不免让人留恋,郑渊泉还是嘴硬着回复:“…这是我的家务事,便不劳神女担忧了。”
人类啊,宁愿深陷愚昧无知当中,却胆小到不敢踏出一步,哪怕前方已经指明了道路。
姜浣清无奈的摇头,也不能说什么,对面的郑渊泉一脸希冀的抬起头:“神女方才所言,放我一马,是否当真。”
神女大人微微点头,她从不许下无法做到的诺言,姜浣清的承诺,堪比九天之月。
“不过…”她在后面紧跟了一句,让郑渊泉方才放下的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他早该知道的,天下哪有这样的美事。
姜浣清美眸微微眯起,像是在审视对方:“你大可以用你余下的这几年时光挥霍你所有的财富,看看到底是钱多,还是命硬。”
郑渊泉血液顿时凝固,姜浣清的话另有深意,他绝非愚钝之辈:“…什么意思?你说清楚!”
“阿清是说,你为求长生不老之法用了太多的邪法子,天道本就不允许人类突破他所制定的规则命理,你却还要妄想以肉身之躯分食鲛人,并且屠杀了海中至纯的生灵白鲸,你的寿命,已经被天道克扣到不剩几何了。”孟章接过话来,这凡人当真是惹人生厌的很,他不想让阿清和郑渊泉有太多交流,难免会头疼。
郑渊泉听闻此言摔倒在地,他早该清楚的,聪慧的神女怎会轻易放过他。
“你…身为护佑海民的神女,难道没有一丝一毫怜悯之心嘛!”仍不死心的郑渊泉几乎是咬着牙问出的这句话。
姜浣清淡然轻笑:“怜悯,你能坐在这和我讲话,就是我最大的怜悯。”
神并非都爱世人,他们有他们的七情六欲,只是不会分给这帮人罢了。
所有的事情都处理好了,姜浣清看向众人神色落寞惶恐的模样,内心并未泛起一丝的涟漪,她怀着满腔赤诚上岸,最终落得个这般模样。
这到底是谁的错,姜浣清也未曾想明白过,或许她生来便不属于这片陆地,又或许,人间本就是地狱。
姜浣清不再犹豫,她回头看着等在海边的孟章,紧锁的心间涌上片片暖意,而现在的她,也应当回到自己所在的地方。
她走向孟章的步伐愈发坚定,带着连她都未曾察觉的爱意,走向她的爱人。
背后的刘渔生此刻怀着留恋的眼神,想要将女子最后的背影烙印在心中,她和他,注定不是一路人。
湛蓝的海水如同一条不可跨越的鸿沟,蔓延至他的脚边,挡在两人中间,无法跨越一步。
“姜姑娘!”
刘渔生的声音让刚牵上孟章手的姜浣清顿了一下动作:“怎么了?”
手掌被孟章握紧,男子微微蹙起的眉间释放着不安的情绪,姜浣清伸手缓缓抚平安慰:“放心。”
刘渔生张了张口,神情痛苦又懊悔,就好像…在忏悔一般,迟缓且坚定的说着:“对不起。”
……海水平静的掀起波澜,浸湿刘渔生的鞋底,也刺痛他的心底,懊悔不已。
他看不清姜浣清的眼神,女子的眼睛似乎被蒙了一层水雾,神秘而静谧,让人想探究,当初的自己,又何尝不是深陷其中,最终做了这一遭子事。
刘渔生试探的抬起头说道:“你能…原谅我嘛?”求你了,哪怕只有一次,不要恨我,一切都是我的错,可我不想…被你忘记。
“……何必呢。”女子释然一笑,显然并没有把他的话放在心上,又或者,她已经逐渐忘却刘渔生这个人在心中的模样。
姜浣清抬起头来,看向已经出现一丝鱼肚白的天空:“已经过去的,我不会再计较,但我没办法原谅你,因为…”
她的目光冰冷而平静,似乎刘渔生已经是不知名的陌生人,可真正的释怀,不是爱,更不是恨,而是遗忘。
“我们,不会再见。”
她头也不回的挽着孟章的胳膊消失在这片海岸上,从刘渔生的视线中消失不见,双眸似乎被什么掩盖,又痛又痒,啊,原来是眼泪啊。
我们的相遇,本是一场意外,是我一次又一次的自私,让你看到我那最不堪的一面,将你越推越远。
可是我对你的爱,始终未变,我的神女大人,我愿穷尽一生去赎罪,能否请求您,再看一眼您的信徒。
第一次见到她,也是这样得一个夜晚,好像什么都没变,无事发生,但却有什么都变了,可是天亮了,你又在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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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玄国历79年,闽南郡首富郑渊泉被抄,官府没收全部资产,将其流放漠北,其子郑楠也因早些年的翻案收押狱中,不日执行死刑。
郑渊泉心病淤积,死于流放途中,尸骨被大漠的苍鹰不知衔去何方,其侄女郑琳因出嫁且怀孕免于一劫。
国历80年,躺在病床上垂死挣扎的刘长青受不了苦痛折磨,自缢于家中,其子俊涛进入渔溪村为其收尸后再次离开这个伤心之地,与妻子郑琳远行不归。
其余渔溪村民被困在那村子中,直至死亡也不得踏出半步,靠着每日海水冲上来的鱼虾勉强度日,偶尔花大价钱求路人帮忙带一些花果种子,男子们无法上海捕捞,船桨一次又一次被海浪拍翻,没人敢冒失的去丢命。
在众人之中,唯有刘渔生一人不惧怕海浪对自己姓名的威胁,每日夜里守在海滨,眼神看向远方,有着无尽的思念,似乎在等待什么归来。
奈何总是一次次无望而归,捡起海边被冲上来的鱼虾随着黎明的第一缕阳光走回木屋之中,没人知道他到底在做什么,认为他和村里的其他人一样,被困在这村子里丧失了神智。
就这样,男子等了五十年,一万八千五百多个日日夜夜,风雨无阻,却没能等到他的神女一次垂青。
直到…他患了重病,骨瘦嶙峋的老人气若游丝的躺在床上,无法走动半步,这间曾经充满着姜浣清气息的屋子,在时光的消磨下失去了它本来的模样。
渔溪村的诅咒传遍了整个闽南郡,众人都说,这是一个被诅咒的村庄,年轻的孩子们纷纷离开这里另寻出路,而他们这群当年的肇事者,则在这里困了一生。
他后悔过嘛,在这弥留之际,刘渔生又看向了墙上那画里的女子,怎能不后悔,连她的原谅也未曾取得,就这样结束了两人的际遇。
可归根结底,又何尝不是他咎由自取,才落得这样的下场,他又能,怪的了谁呢…
刘渔生胸膛的呼吸逐渐虚弱,老人粗重的喘息声充斥这间不大的屋子,他缓缓伸出双手,已然被眼泪模糊的浑浊双眼看不清墙上画里女子的模样。
“我的神女大人…哪怕我穷尽一生去赎罪,您也不愿意…再见我一面嘛。”
朦胧间,他好像又回到了那年夏夜晚上的海边,清冷精致的女子对他说:“我叫姜浣清。”
“浣然碧色搅水清的浣清。”
真好,还能见到你,我的神女大人,您…原谅我了嘛?
一滴悔恨的眼泪从男子眼角滑落,他却再也感知不到泪水的温度,悄然消逝在那个晚上,正如当年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