钝感男不动声色地坐在那里,独自喝酒吃菜。
周围人很快收了各自的视线,没人好奇刚刚那圆脸男为什么生气。
最终,还是钝感男自己结了账。
直到钝感男走出店门,往左消失在人群中,奚午蔓才收回视线。
“那胖子不会是为了逃单故意那样的吧?”对座同样刚刚收回视线的刘通逸说出奚午蔓想说的话。
莫名被戳中笑点,奚午蔓抿着嘴没笑出声,微低了头,用筷子挑碗里的拉面。
刘通逸的视线扫过柜子上整排整排的酒,以故作抱怨的口吻说:“不来一点酒的话,真的很容易腻啊。”
刘通逸这话是说给陈星儒听的。
跟什么酒都不喝的陈星儒一起吃饭,餐桌上甚至不能有酒杯。
尤其在吃肉的时候,刘通逸总会说类似“吃肉应该喝酒,不然很容易腻”之类的话,但陈星儒从来都充耳不闻。
刘通逸总是在饭后到酒吧或其他类如酒吧的场合小酌几杯,奚午蔓则总是起一个陪伴的作用。
不过,刘通逸一天也没有忘记为自己争取在餐桌上喝酒的权利,而看陈星儒的态度,恐怕他到死都争取不到。
酒吧五彩缤纷的灯光中,性感的女郎在跳钢管舞,不少人挤在一起随可谓聒噪的音乐上下左右地蹦跳,借别人的体温沸腾自己的醉意。
奚午蔓坐在卡座上,静静看着不知道为什么而狂欢的人群,听清嘈杂中有一个熟悉的男声从身后传来。
“我实在是没办法,不然也不会开口问你借钱。”男人说着A国话,明显在求别人。
“我也没办法啊,阿烨。”另一个声音陌生的男人也用A国话回应,嗓音稍尖,“说句难听的,你妹妹就是个无底洞,别说三千万A币,就是再加个万亿,她也能给你挥霍光,并且欠下一屁股债。”
“她保证这是最后一次了。”
“最后一次?你妹妹的保证还少了?我们认识也有十三四年了,我可没少见你妹妹写保证书。保证发誓有什么用?她该怎样还是会怎样。她不会改的,身为朋友,我奉劝你一句,你也别在她身上浪费时间了。我实在不忍心看着你被她害死。”
“但我只有她一个妹妹。”
“你有堂妹,有表妹,她们跟你那个亲妹妹有什么区别?都有血缘关系,而且我知道的就有好几个,待你都比你亲妹待你好得多。你要说你只有一个妹妹,那几个姑娘可该伤心了。”
“如果她们不是独生女,不会把我看得比她们的亲兄弟更要紧。”
“你说的这个东西我们没办法证伪。姑且说如果你的如果成立,她们不会把你看得比她们的亲兄弟更要紧,但事实是,她们是独生女,你不该为没有发生也不会发生的事,用恶意去揣度别人的心思。”
良久的沉默过后,那熟悉的男声又说:“真的,算我求你了,你帮我最后一次。”
“你没什么需要我帮的,你妹妹要是有需要,让她自己来求我。”另一个说。
“你帮小莹,就是帮我。”
“阿烨,你没必要把所有事都往自己身上扛。你为什么把自己搞得这么累?小莹已经二十多岁了,她应该为自己的行为负责,而不是总让你给她收拾烂摊子。”
“没办法,她只有我这一个哥哥。”
“没什么没办法的。你完全可以不管她。”
那两人又静默几秒,嗓音偏尖的男人又说:“我是真的帮不了你,最近局势不太景观,我手头也紧,你张口就要三千万现金,我上哪给你弄去?”
“我知道你最近手头有点紧,所以我求你帮我想想办法。”
“你别逗我。”尖嗓音的男人笑了几声,语气陡然严肃,“你妹妹在A国欠的债还没还完吧?”
阿烨没有答话。
奚午蔓猜测他点了头,因很快那尖嗓子的男人又说:“我劝你啊,最好别管你妹了,真的,你这样只会让她的开销越来越大。”
后面两人没再说什么了。
很快,奚午蔓的余光瞥见一个衣着得体的高个子男人从身旁走过。
隔了十多分钟,又一个高个子男人从身旁走过,融进了热闹的人群,几乎呈直线穿过人群,朝大门的方向走去。
奚午蔓久久看着那个男人的背影,直到他消失在转角处。
“来缵烨。”对座一直默默喝酒的刘通逸突然开口。
奚午蔓心下一惊,忙转头看刘通逸。
“你认识他吧?”刘通逸的脸上毫无醉意,只是眼中有少许红丝。
奚午蔓点点头表示回应。
“他之前是Z集团A国片区的执行总裁,为了他妹妹主动申请调来c国了。”刘通逸抿一口酒,似在讲一则无关紧要的小故事。
刘通逸沉默的当口,奚午蔓佯装伸手去摸桌面的饮料,待刘通逸再次开口,又收回手,双手交叠,很优雅地放在大腿上。
“她妹妹在这边借了很多高利贷,要再还不上,怕是小命难保咯。”刘通逸语气轻松。
“c国也有高利贷么?”奚午蔓感到惊奇。
刘通逸缓缓点点头:“有。”
“那不是违法么?”奚午蔓问。
刘通逸轻笑一声,完全是寻常的口吻,反问:“你们A国没有监狱么?”
这个问题没必要回答,奚午蔓扯出一贯的礼貌微笑,转移了话题。
“老师您知不知道来缵烨他妹妹欠了多少钱?”奚午蔓问。
“怎么,你想帮她还钱?”刘通逸浅笑着反问。
奚午蔓轻轻摇摇头,说:“我没那本事。”
刘通逸降下视线,落在手中的酒杯里,说:“就算有那本事,那也不是你该做的事。”
奚午蔓稍颔首,答得客气:“老师说的是。”
最终,奚午蔓还是决定动用苏慎渊给她的五千万。
她本来不想多管闲事,但当看见来缵烨在讨债的人面前跪下,她莫名想到奚午承。
顿时,讨债的人全部换上了三爷爷那张溶于浓雾的脸,她感到一阵剧烈的恶心。
强烈的把恶心感排除的欲望推着她走进那条幽暗的巷道。
黄昏时分,巷子深处比她从外面看见的更黑,但她能清楚看见黑暗中突然安静的男人们警惕又凶恶的视线。
巷道里有很刺鼻的气味,发臭的厨房垃圾、男人的汗液、鲜血的腥味全部融在一起,令人胃里一阵翻滚。
在一众男人的视线中,奚午蔓不动声色地走到来缵烨身旁,直视面前嘴里叼着烟的光头男人。
星点的火光使得奚午蔓能看清他的脸。
“三千万c币?”奚午蔓冷静的声音在黑色中格外清晰。
“你是什么人?”那光头叼着烟,口齿有些不清,不知是不是刻意压低的嗓音听上去很粗鲁。
“能还你们钱的人。”奚午蔓的语气不轻不重。
“你能还我们三千万c币?”光头右手边手持棒球棒的瘦矮个男人明显不信。
“当然。”奚午蔓说,“你们要现金还是转账?”
“当然是现金!”瘦矮个男人有点激动。
“明天晚上八点,还是在这里,我给你们现金。”奚午蔓说着,就要扶起身旁的来缵烨。
叼烟的光头男人一把夺过身旁男人手中的棒球棒,往奚午蔓面前一拦,打住她的动作,问:“我凭什么相信你?”
奚午蔓重看向光头男人,反问:“A国m集团的董事长,你知道么?”
“奚耀航,知道。”
“我以m集团董事长女儿的人格作为担保,够么?”
光头男若有所思,抬手取走嘴里的烟,狐疑地打量奚午蔓。
他身后的一众男人窃窃私语,奚午蔓听清有个人说:“她是奚午蔓,我在我老婆买的画集上看到过她的照片。”
“就算你是奚耀航的女儿,也得给我们立个字据。”光头男人说。
“没问题。”奚午蔓很爽快地答应,从包里摸出口袋笔记本和钢笔,按光头男人的要求写了字据,扶着来缵烨离开了这条巷道。
太阳已经落山,城市的灯光比星光更绚烂。
风带着海水的咸,还有草木的香。
奚午蔓闻到血腥味,感觉手心黏腻,松开了来缵烨的胳膊,打算看看从手心往胳膊流的是什么。
她刚一松手,来缵烨整个人就往旁倒了下去。
她被吓了一跳。
他整个人躺在绿化带的兰花草丛中,浅橘色灯光照得他身上的血迹发棕。
同时,奚午蔓看见自己指间发棕的血。
奚午蔓感觉,来缵烨都快死了,但他趁她蹲身看他伤势的时候,紧紧抓住她的手腕,怎么也不允许她打电话叫救护车。
他说他死不了,叫救护车要花钱。
奚午蔓简直不知道该说他什么。
这种时候,居然还担心救护车的钱?
看他的倔强劲,奚午蔓有充足的理由怀疑,就算医护人员把他抬上担架,他也会跳下来逃走。
可他的伤口需要处理。
奚午蔓不情不愿,终是把他带回了自己住的农舍。
出租车司机被吓了一跳,差点拒绝载客,得知来缵烨没死,才以急如星火的速度送奚午蔓和来缵烨到了农舍。
车窗都大开着,晚风可谓寒凉,司机却满头大汗。
农舍只有一楼东南角的书房亮着灯,刘通逸和陈星儒还在那里工作。
奚午蔓轻轻推开门,尽量不惊扰在书房的二位,她扶来缵烨进屋,还没开灯,书房的门就开了,一束白光从东南方射到客厅。
刘通逸背光站在门口,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俩,问:“有没有什么需要我帮忙?”
奚午蔓本来没注意到他,突然听见他的声音,心里骤然一紧。
不等她回答,刘通逸已迈着大步向她走近,伸手扶过她扶住的来缵烨,问她:“你打了他一顿?”
“我哪会下这么重的手。”奚午蔓说着,跟在刘通逸和来缵烨身后,进到一楼的卫生间。
奚午蔓洗净手,就被刘通逸赶了出来。
她闻到自己身上的血味,直奔二楼的卫生间。
洗浴过后,她穿着睡裙站在走道看楼下,听见楼下卫生间的方向还传出水声。
没几分钟,水声停止了,又过了十多分钟,门才被打开。
刘通逸走到客厅,一抬头,就看见站在走道的奚午蔓。
“他今天晚上睡哪?”刘通逸问。
他的眉间纹比之前更深了些,奚午蔓不知道他的问题中是否带了拒绝。
“他不在这留宿吧?”奚午蔓不确定。
她脑子里一遍遍回放来缵烨突然倒下的画面,她不知道来缵烨的伤势是否允许他回去。
“他不住这住哪?他伤得很重。”刘通逸的眉间纹更深了,“他是跟你一起睡,还是单独给他铺张床?”
“单独吧?”奚午蔓拿不定主意。
要是单独铺床,又得麻烦刘通逸。
好在刘通逸并不介意,转身到书房与陈星儒说了些什么,后者跟着他出来,很快上楼收拾出东北方的卧房。
刘通逸把来缵烨放到床上,叮嘱了奚午蔓几句照顾伤者的注意事项,就和陈星儒下楼去了。
这夜漫长。
记挂着来缵烨的身体,奚午蔓几乎整夜未眠,不时又跑到来缵烨的房间,按刘通逸说的,看看他的体温是否正常、绷带是否需要更换。
跑来跑去实在麻烦,快到后半夜的时候,奚午蔓干脆就留在来缵烨的卧房。
窗户半敞着,有蛾子贴在纱窗外面,一动也不动,不知道是已经死了,还是懒得动。
大多时候,奚午蔓都坐在窗边的单人椅上,手肘搁于窗台,双手捧住脸蛋,静静看着窗外。
晚风忽缓忽急、忽轻忽重、忽长忽短,像是没有体温的呼吸。
没有规律的浪声从黑暗中传来,奚午蔓把风声与大海联系到一起。
夜风是大海的呼吸。她想。
花香很杂,她分不清具体哪种是哪一种蔷薇的香气。
书房的灯不知道什么时候熄灭了,窗外漆黑一片,夜空中的星光猝然耀眼。
她看清,远处的海并不是纯粹的黑,海面映着繁星与皎月,那似一只只眼睛,是金色的幻象。
天上的在看着地上的。
天上的落在了朝夕池。
水中的是假象。
都是假象。
这夜是仲夏末的谎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