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矮胖瘦不一的人,明暗纯度不一的色彩,毫无特色的现代化都市建筑群。
奚午蔓和那两位社会学学者把行李放到酒店,就立马投入了工作。
刘通逸总背着一个黑色双肩包,包里装着他的笔记本电脑,他很擅长借助AI分析数据并得出统计。
如他所说,科技的发展也为人文学科的发展提供了极大的便利。
熟络之后会发现,刘通逸远不如他看上去的那般严厉,甚至可以说,他是一个极其随和的人。
忽视掉他很深的眉间纹的话,根本不会产生这人很难相处的感觉,可问题就在这,奚午蔓怎么都没法忽视掉他眉间的川字纹。
那陈星儒也永远是一副严肃的表情,而她是真的不怎么好相处,除非她主动跟你接近。
可除了研究需要,她很少说话,也不怎么爱跟人打交道。
她认为,人与人之间至少百分之九十的矛盾都是由于语言,所以人在大多时候都是不应该说话的。这也几乎成了她坚守的人生信条。
比起跟人闲聊以打发时间,她更愿意将注意力集中在自己葡萄色的头发上。
至少,花时间打理头发,她能看见直接的成果,而跟人闲聊之后,她基本上不会收获任何于她有益的东西。
关于跟人闲聊这点,刘通逸持不同的看法。
刘通逸认为,不管跟谁闲聊,也不管聊的具体是什么内容,就算当时或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都认为毫无意义,但总有那么一个时刻,会突然明白那天的聊天内容其实大有作用。
刘通逸总是保持竖着他那双厚厚的大耳朵,哪里有声响,他就会注意去听。
他每天都能听到很多奚午蔓压根不会注意到的话,然后把他所听到的大段大段对话压缩成一个个小故事,以他独特的幽默口吻讲给奚午蔓听。
那些或关乎民俗、政治、家庭纠纷、经济形势,或是当地古老的传说,或仅仅是一两句歇后语或俚语,他就从那些句子延伸出一些轶事。
有时候,他在公交上或其他公共场合向奚午蔓讲刚刚听见的一件小事,并以此延展到国际局势,会有素不相识的中老年男性随口插一嘴,然后二人就开始了友好的讨论。
他们讨论的范围很广,从火箭弹聊到物价上涨,从中东聊到北美,从当代聊到古代,然后论人类社会不平等的起源。
大多时候,不知名的路人发表的言论与事实有很大的出入,这种时候,刘通逸就沉默了。
他也不反驳,也不纠正,只是微笑着,很客气地看着对方,甚至不时颔首予对方回应,对方则会以更高的热情继续说下去。
往往一两个钟头就这样过去了。
待对方因为什么事离开或被什么人叫走,刘通逸才把刚刚那路人所说的话理一遍,一边理,一边告诉奚午蔓,刚刚那人哪些话完全是胡说八道。
但刘通逸并不是为了宣泄情绪,也不是为了批判别人胡说八道,他只是注意到有这么个社会现象,并且这种现象很普遍。
他把这种现象归因于大众的受教育程度不高。
这社会有太多翻过两本书就立马出来卖弄学识的人,本质上是因为人们精神世界的空虚。他如此认为。
刘通逸实在太喜欢观察别人了。
他甚至会有意引起他认为很典型的人的注意,然后通过对方的各种表现以收集有用的资料。
托刘通逸的福,奚午蔓有幸见识到,比翻过两本书就卖弄学识更有意思的人。
那是在一堆文化人中待得太久,自己却从不读书的人。
他极其擅长引经据典,一旦他决定反驳你,一定句句含“圣人云”。
虽然他连原句的出处都不知道,甚至不理解原句的意思,只是听身边的文化人们提过,但他对自己的记忆力和理解能力十分自信,正如自信认识许多文化人的自己也是文化人了,于是双手一背,鼻孔一扩,重重地“哼”一声。
他一定是这样的表情,眉眼间尽是对文盲的鄙夷,然后拖着教书先生一样的腔调,开始“圣人云”。
他批判当代年轻人不乐意结婚生子,说:“现在的年轻人不懂规矩,不晓道德,殊不知,圣人云,‘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他骂二十岁不待在学校里面的无业青年,又说:“废了废了,这辈子都废了,要知,圣人云,‘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
听说有人直言拒绝与其父母有相同的宗教信仰,他已不愿用孝不孝来评判,而说:“这人毫无恻隐之心,圣人云,‘恻隐之心,仁之端也’,‘无恻隐之心,非人也’。”
不管别人做什么,也不管他认不认识当事人,他都会表露出鄙夷,俨然整个地球的居民——除了他认识的文化人们——都是大傻逼。
无论他听说了什么,都要批判一番,带上他引以为傲的“圣人云”。
刘通逸听得连连拍手叫好。
奚午蔓站在旁边,很难不轻笑出声。
而“圣人云”那位感到极大的满足,他还欲说什么,许是一时想不起更多的“圣人云”,为了不降低自己的位格,他说了句:“说了你们也不懂。”
然后,“圣人云”那位就背着手,昂首挺胸慢悠悠踱着步子离开了。
刘通逸双手抓着石栏杆,面朝大海,没笑了,却弯了腰,眺望着远方。
海风吹乱他浓密的黑发,他半眯了眼睛,久久沉默着。
午后的阳光同样沉默,连沙滩上互相追逐的人们都无声无息。
只有风声。
沿石砖步道排列的椰子树由近及远,直至光与影交接的地方,与城市的高楼融揉到一起。
他们身后,各小吃摊前还没有什么顾客。要等到太阳下山,在月色与灯光下,摊主们才会忙得不可开交。
有两对新人在拍婚纱照,新人与摄影的团队从步道拍到沙滩上,最后在远处被夕阳溶解。
余光瞥见刘通逸终于直起腰身,奚午蔓移转视线,看着他的侧脸。
他长叹一口气,情绪复杂地道出句:“路漫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