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阵熟悉的眩晕过后,江熙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床上,身上盖着厚厚的被子,压得她有些喘不上气来,她动动自己的小胳膊小腿,熟悉了一下自己现在的身体,看着那灰蒙蒙的房顶,这是搁哪疙瘩呢。
江熙就想从被子里出来,刚要坐起来,就被一个热乎乎的手给按进了被子里,她转着小脸看过去。
就听到了一个温柔的女声,“小敏,今天怎么醒得这么早,是想上厕所吗”,那个女人一边穿着衣服,一边说着话。
等她穿好了棉袄坐起来的时候,江熙才看清她的脸,这不就是张阿妹啊,也是这具身子的妈。
江熙缓了一下,冲她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脸,“不想,就是想起来看看”。
张阿妹摸摸江熙的头,“不想起就在被窝里再待会,妈妈先去做饭,给我们小敏煮个鸡蛋好不好”。
江熙乖乖地点点头,张阿妹叠好被子从床上下来,穿上鞋子就出去了。
趁这会,江熙开始接收张敏的记忆,张敏的父亲张浩出身农村,但人很机灵,有一次进城卖山货,知道城里的化肥厂招工后,就报名考了进去,后边赶集时候遇到了张阿妹,两个人一见钟情,谈了两个月的恋爱就结了婚,婚后一年就有了小敏。
可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原本幸福的家庭突遇变故。
那年冬天,张浩在下班的路上看到了落水的儿童,看着挣扎不动,沉了下去的孩子,张浩顾不上多想,扔下东西就跳了下去。
孩子已经快沉底了,张浩费了好大的功夫才把人救上来,赶紧抱着孩子去了医院,当时天气又冷,张浩把自己的棉袄裹到了孩子身上,自己冻得哆哆嗦嗦的。
他原本想送完孩子就走的,可是医生怕找不到责任人,不让他走,护士看他实在是冷,就给他拿了床被子裹着,一直到公安来了,做了笔录,才让他走。
张浩又原路返回拿上了自己的东西,张阿妹见他这样吓了一跳,赶紧给他煮姜汤烧热水,可尽管这样,半夜张浩还是发起了高烧。
张阿妹只好叫醒了邻居,抱上才四个月大的小敏,送张浩去医院,到了医院一量,体温都三十九度多了,医生赶紧给打针输水,张阿妹也跟着熬了一夜,好在张浩没什么大事,睡了一夜,就好多了。
就这样,在医院住了两天,张浩就出院回家了,他是好了,跟着出来受了凉的小敏不好了,张阿妹想着收拾一下住院用的衣服洗洗干净,见小敏睡了也没多心,就以为是她困了。
等她把东西全收拾好以后,再去看小敏,就发现她脸蛋都是红的,张阿妹感觉不对,一摸额头,都烫手了,赶紧叫上了张浩去医院。
医生诊断是肺炎,要住院,可小敏的情况依旧不见好,肺炎又转成了脑炎,这个年代脑炎是要命的,每天那么贵的抗生素打着,为了赚药费,张浩不得不主动加班赚钱。
就在他加夜班的时候,因为员工在车间抽烟,引爆了车间堆的材料,更是烧起了大火,张浩在灭火的时候被掉下来的房梁砸中,其他的人赶紧把他救了出来,送去了医院。
对张阿妹来说,女儿病重,丈夫又重伤,简直是天都要塌了,张浩在经过抢救后,暂时活了下来,但是医生说他砸伤了后脑脑干,颅内出血严重,能度过五天的危险期,才算是能活。
于是,张阿妹一边要看着孩子,一边还要照顾丈夫,还好她妈听说女儿家出了事,带着她嫂子和家里的存款赶了过来,好跟她一起搭把手。
看着自己的妈来了,张阿妹一下子就绷不住了,扑到她妈的怀里大哭,她嫂子也跟着一起抹泪,她小姑子这命可太苦了。
重症监护室烧钱啊,哪怕厂子里给了帮助,张浩的医药费有了,也还有小敏等着要用钱,看着医院这边有自己娘家人帮忙,张阿妹原本在轮胎厂上班,休完产假完后就重新回去上班,这段时间因为张敏身体不好,就请了假。
要想现活现结,张阿妹就去了之前张浩打过工的码头,本来人家那边是不收女工的,这都是男劳力的活,女工干不了。
可张阿妹直接给管事跪下了,哭着说了自己男人和孩子在医院等着钱救命呢,管事是知道张浩的,小伙子干活很卖力气的,又看她实在可怜,就破例收她当临时工,她能干多少就给她结多少钱。
张阿妹揣着今天的工资,疲惫地回家换了身干净衣服,也没来得及吃饭,就揣了个黑面馒头去了医院,刚到病房,还没进门,就收到了张浩的病危通知书,她颤抖着手签了字。
看着病房里张浩被抢救的样子,张阿妹差点就要摔倒,还是她嫂子扶住了她,“阿妹啊,你先坐下,张浩他会没事的,别着急啊”。
这边手术继续进行着,那边下了班的张家父子两个也赶过来了,还带着从饭店里给她们几个买的包子,看着闺女那魂不守舍的样子,张父也不好再劝,只是把包子贴身放着,别待会闺女想吃了,包子却凉了。
时间就这样一分一秒地过去,看着紧闭的病房门,几人都觉得分外煎熬,一个小时过去,两个小时过去,直到三个多小时后,有医生从里边出来,张阿妹立马冲了过去,可医生也只是遗憾地摇了摇头。
“不会的,张浩他说有了闺女,我们要好好过日子的,不会的,不会的”,张阿妹显然接受不了,想往病房走去,可腿一软,眼看就要摔了,张阿强赶紧扶住了自己妹妹。
还没进门,张阿妹的目光便直直地落在了那被白布单所覆盖着的身影之上,正是她熟悉无比的张强!
就在不久前,他还是那般信誓旦旦地告诉自己要出去为闺女赚取昂贵的医药费,可如今,这个身材高大壮实的男人却静静地躺在那张窄小的病床上,一动不动。
张阿妹的脚步变得愈发沉重起来,每向前挪动一小步都好似需要用尽全身的力气一般,她的双眼早已模糊不清,泪水不受控制地顺着脸颊滑落,滴落在脚下那冰冷坚硬的地面上,溅起一朵朵小小的泪花。
终于,她来到了病床边,颤抖着伸出双手,缓缓地靠近那块白布,当指尖触碰到布料的瞬间,一股寒意从心底涌起,迅速传遍全身,她咬紧牙关,用尽全力将白布猛地掀了开来。
“张浩”,看着张浩的样子,张阿妹再也忍不住,扑在他身上大哭起来,连带着张家人和门口的医生护士都跟着抹眼泪。
屋漏偏逢连夜雨,这边张敏的病危通知书也来了,张阿妹签完字后,再也受不住打击,晕了过去。
“阿妹,阿妹”,张家人赶忙接住了倒下的张阿妹,送到了护士站,一检查是低血糖加受不住打击,这才晕了过去。
留下张阿强妻子看着张阿妹,张家父子去忙活张浩的身后事,张母则是等在张敏的抢救室外边,好在上天最终没有那么绝情,经过抢救后,张敏的病情稳定了下来。
张阿妹幽幽转醒,看着洁白的天花板,愣了一下,立马就要下床,“小敏,小敏”,
张大嫂一把拉住她,不然张阿妹就要栽下去了,“阿妹,你别着急,小敏没事,已经脱离危险了”。
张阿妹看着嫂子,又确认了一遍后,这才放下心来,“阿妹,你哥哥去给你买的小米粥,你多少得吃点东西啊,小敏可就全指望着你了啊”。
张阿妹实在没有胃口,可嫂子说得对,她不能倒下,她还有小敏,便接过饭盒使劲往嘴里塞,看着她那样子,张大嫂忍不住转过身去摸了一把泪,这谁能想到会出这样的事呢。
吃完饭,张阿妹就要去看小敏,张大嫂也没拦着,而是带着她去看了小敏,看着病房里睡着的闺女,张阿妹又忍不住哭了,以后就只剩她们娘俩相依为命了。
化肥厂的人知道张浩的死后,内部开了会议,张浩是为化肥厂死的,可是现在厂子损毁严重,正是用钱的时候,他们咬咬牙拿出来了三千块钱,还组织干部捐了二百八十元,一共三千二百八十元,给张阿妹送了过来。
张阿妹没拒绝,看着那厚厚的信封,张阿妹颤抖地接了过来,这就是她丈夫的买命钱了,也是她闺女的救命钱。
化肥厂的书记再三表示了难过,又去看了眼张敏,承诺以后有事化肥厂会帮忙后,也就走了,他实在是不好意思再待下去,人家丈夫都死了,他说什么都没用了。
厂里给的钱一部分支付了张浩的医药费和葬礼,又拿出一部分给张敏治病,这就没了一大半,然而就在张浩出殡的那天,一直没露面的婆家人来了。
张浩在家排行老二,基本不怎么受重视,当年他考进了化肥厂花了二百元跟家里买断了关系,基本就不再来往,连他们结婚,张家人都没来,邻居都以为张浩是孤儿呢。
现在张浩死了,他们反倒来了,看着一进门就坐在地上撒泼打滚的张浩母亲,张阿妹一点都不意外,张浩一早就和她说过,他们家人的样子。
看着张母连张浩死了都不放过,张阿妹突然有了力气,她过去拉住张母的领子,把她扔到了屋子里,“你有什么话,看着你儿子,说,你要是想你儿子了,我让他去找你啊”。
张母对上张浩的黑白照片吓了一跳,但缓过来,理直气壮地开始要钱,“张浩是我儿子,给我养老送终是他应该做的,我听说化肥厂赔了不少钱,这钱也有我的一份”。
张阿妹听了直冷笑,“你们的分家协议还在我这放着呢,当初把张浩扫地出门不说,还讹了他二百块钱,他就算是老黄牛也还完你们家的恩情了”。
张母和张家兄妹几个见张阿妹不给,就赖着不走了,看谁耗得过谁,老二人都没了,以后就更指望不上了,这钱必须拿到手。
为了拿到钱,张家几个人甚至阻碍张浩出殡,张阿妹走了出来,“就三百,要么拿钱走人,要么同归于尽”,张阿妹亮出来了手里的刀,往前猛地一挥。
张家人吓了一跳,赶紧后退,张家老大看着被逼急了的张阿妹,赶紧点头,再闹下去怕是一分都拿不到。
“等等,我得写个协议,你们拿了钱,以后咱们再无干系,你们也不能再来找小敏,签了,我就把钱给你”,张阿妹说。
有三百块钱在前边吊着,张家人自然愿意,签了协议,按了手印拿着钱喜滋滋地离开了。
张浩出殡后,张阿妹还了这些时日为给张敏治病欠的钱,又拿着账本算了算手里的钱,是真的不多了,可是张敏的病虽然好了,可医生说要好好营养着,光每个月的奶粉就要不少钱。
这边租的房子离娘家太远,家里帮不上忙,再加上有混混晚上会来敲门,吓得她不敢睡觉,就在哥哥的帮忙下,重新租了个离娘家不远的小屋,这边离街道办和派出所都近,更安全一些。
就这样,张阿妹离开了这个让她伤心的地方,搬去了新家,街道办知道她的情况后,对她也很是照顾,知道张阿妹为了照顾孩子,没了轮胎厂的工作,还给她在街道办安排了活,收入不多,但好歹够个菜钱,也能照看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