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王府占地甚广,将峰峦湖泉一览入怀。
昭昭由侍卫领着回了岛,刚下舟,便遭黑布蒙了眼,稀里糊涂被塞进一顶小轿中。
她不解,问道:“这是做什么?”
轿外的侍卫解释道:“路远,姑娘脚力弱,耗时太久,还是我们抬着走的好。”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昭昭笑了笑,哪是嫌她走得慢?分明是怕她记住了去时的路。如此遮遮掩掩,也不知要带她去何处。
两个侍卫把轿子抬得极稳,昭昭感觉不到半点颠簸,自然也分不出自己在平地还是陡坡。只是偶尔一阵风来,能闻到幽幽的蔷薇香,似是穿过了一片无垠的花田。稍时,风变得湿湿凉凉,夹杂着冷冽的林木青松味,耳边响起一道道怒波击岸的涛声。
轿子停住。
侍卫挑起帘子,扯下昭昭蒙眼的布,“姑娘,到了。”
昭昭顶着从轿子中出来,只见四周岸崖高峻,危木林立,寸草不生,滚滚白浪撞击着残破的岸石,掀起满是水雾的风。
风大,顷刻间就湿了额发,朦胧了视线。昭昭用手遮住眼,勉强看清面前有条崎岖不平的石路,如乱棋般散落在湖水中,断断续续地通向远处高耸入云的九层阁楼。
侍卫冲昭昭恭敬颔首,做了个请的手势:“前面是禁地,得姑娘自己去了。”
风波险恶,竟是要她一步步踩着涉水的石路去那水上阁楼。
昭昭水性尚可,不怕,指着远处笑问道:“你家世子爷专挑这种地方与人谈事?”
既是不准入内的禁地,叫她一个外人涉足做什么?
侍卫不解释,重复道:“姑娘请。”
也罢。
昭昭从前跟着小多没少爬树攀墙,下个湿湿陡陡的小阶轻而易举,稳稳地就到了崖下岸边,踩着在湖水中时有时无的石路往那阁楼走去。
湖水冰凉,深处几乎及膝,幸而石上未生湿滑的青苔,昭昭挨着冷也就走完了这条崎岖的路。她登上阁楼底层的小阶,走到上过新漆过的小门前,轻轻敲了敲:“世子爷。”
无人应声。天空飘起了雨,昭昭不想在外面受冷,稍一用力便将门推开了。
挤进去后,昭昭才发现这门没上闩,而门侧的小椅上竟然早就备好了擦水的粗布和一双木屐。
昭昭没客气,利落把自己擦干,踩着木屐往里走。
噔噔的脚步声在空荡死寂的阁楼中回荡,走过一段狭窄昏黑的过道,眼前忽然柳暗花明豁然开朗,一道古朴典雅的木梯如通天桥般出现在昭昭面前。
阁中幽暗,只有抬头时能望见顶上有几点如星子般的光。
昭昭怕摔,小心地踩上木梯,扶着墙走。没走几步她便觉出这墙的触感不对,既非梁木也非砖石,凑近了仔细一看,才发现这墙竟是由成千上百本的卷轴书本紧紧砌成的,每不远处便有标签索引的木牌,方便翻找搜阅。
难怪空气中浮着浓浓的松墨香,敢情她是被淹没在书山卷海里了。
昭昭往上走,心中觉得修逸好笑——梁木书籍易燃,临水也来不及救。把她个外人引进来,就不怕她一把火烧了这藏书楼?
话又说回来,谈事有什么必要要到这种地方谈?莫不是因为上次她说过想读书想拜老师,修逸就存心冲她这泥腿子炫耀家中文蕴了?
正想着,头顶泛起昏黄的烛光。昭昭已经到了顶层小阁,只见此处与古朴素雅的楼下大相径庭,摆设豪奢装饰华贵,把小小方寸之间打扮得像个精美的盒子,密不透风。
昭昭停住脚,对屏风后醉躺在地毯上的身影轻声说:“世子爷。”
酒味,沉香味和松墨味混成一种清冽又颓废的气息,被角落炉中的薄碳一烘,昭昭光是闻着就快醉了。
见修逸躺在地上没反应,昭昭绕到屏风后,站在他头边又说了一遍:“世子爷。”
案上的琉璃灯散着澄黄的光,柔柔的,如轻纱般落在修逸醺红的脸上。他似是醉了过去,手边的酒壶倒了,濡湿了一小片霜白纹金的衣裳,玉山将倾,迷离绮靡。
昭昭垂眼瞧着修逸,以往他总是高高在上,那副骄矜的做派让人讨厌。如今他顶着一张漂亮贵气的脸,懒懒倦倦地躺在自己脚边……昭昭不禁戏谑地想,他若和自己一个出身,当戏子定然被小姐老爷追捧,绝对是风月场里一等一的好手。
他眉心有颗小小的红痣,在烛火的照耀下宛如世间最名贵的宝石。昭昭心底生出了几丝诡异的暴虐,她指尖发痒,若是用指甲去掐下那颗小红痣会如何?他会不会故作清高地冷着脸,却愁眉泪眼,好不可怜?
目光再往下,昭昭看见他玉白的颈上有两排未消去的牙印,惨兮兮的,和她肩上的黥字一样不干不净。
那是她给他的烙印。
许是昭昭目光太过炽热,修逸缓缓隙开了眼。他眸色很浅,在鹅黄色的烛火下泛着一层薄薄的金,和出生不久的小兽一个颜色。
他醉得没什么力气,说话声音懒懒的,少了平日的锋利:“你来了。”
昭昭如梦初醒,立马将方才的阴晦心思收回去,问道:“现在说,还是你醒醒酒再说?”
修逸见她一脸正经,轻轻笑了。他指了指矮几上的茶壶,“等我清醒些吧。”
昭昭烦他那种看穿一切又懒得点破的神情,她倒了茶递过去,坐到一旁的矮凳上,眼观鼻鼻观心,再懒得看他一眼。
楼外风雨急急,楼内灯柔香暖。两人一起沉默着听风雨声,昭昭知道他在看自己,却又不想和他对视,于是开口问:“为什么要让我来这儿。”
修逸揉着眉心,脑中那股热乎乎的酒意还没散尽:“我爹见不得我喝酒,我平日都躲在这儿偷闲。”他指了指角落的几坛佳酿,“喝多了,下不去,只好叫你来了。”
昭昭自是不信,她没接话,两人又静下去。空气凝住了,昭昭觉得自己仿佛落了下风,指着地毯上乱糟糟的一叠宣纸中最上面的那张问道:“香酒醉酥刘伶骨,陋礼岂摧老阮魂……什么意思?”
她不懂诗,也对诗没什么兴趣。但她知道修逸有文癖,且又喜欢卖弄天资,问这话他定会解释出一大堆,不会再让气氛尴尬。
这种伎俩昭昭用在小多身上百试不爽,可修逸不吃这套,浅浅地解释道:“刘伶和阮籍都是魏晋竹林七贤之一。”
昭昭心不在焉地点点头:“刘伶也爱喝酒吗。”
“爱。”修逸抿着茶,“他嗜酒如命,朋友劝他少饮惜身,他却说‘死便埋我’。”
没有昭昭预料中的滔滔不绝,两人又静了。
昭昭讨厌无话可说,会让她像个没调子空唱戏的戏子。
“世子爷,你酒醒了吧。”
没等修逸回话,昭昭已将手边的小布包打开,里面是雀儿的遗物。她将那些珠钗首饰一一在矮几上摆明,又从怀里掏出游明的那半块玉佩,正色道:“小人有怨要诉。”
她忽然演上了,修逸也跟着入戏:“何怨?”
“小人好友被人溺杀于宁王府南湖中。”
“何人。”
“兵马司游明游大人。”
“证据。”
昭昭拿起那半块玉佩:“小人好友尸体中有此玉佩的另一半,二者可合一。此乃游大人的贴身之物,溺杀小人好友时玉碎,一半随着尸体沉塘,一半……”
她顿了顿,把那玉佩推到修逸面前:“世子爷,明天我就要去敲登闻鼓,剩下的时间怕是不够你派人把这东西塞进游府了。”
修逸不急不慌:“从他府里搜出什么东西,由我说的算。”
昭昭失笑,权贵想给人叩帽子真是简单。
“游明为何要害你好友。”
“此事小人不甚知晓。但隐约晓得小人好友是游大人安插在七殿下身边的棋,为的就是探听情报。”昭昭指着那堆华贵首饰,“小人好友确实得了七殿下青睐,也因此暗生情愫,不肯向游大人吐露消息。游大人恼怒,借着宁王妃寿宴当日宾客无数,浑水摸鱼杀了小人好友。”
“只是如此吗。”修逸从地上乱糟糟的宣纸中找出仿写好的书信,轻笑道:“本官却得了几封书信,皆是游大人的手笔。虽不知他去信给谁,但商量的事宜确是暗杀皇子——其罪当诛。”
他把书信递给昭昭,还附上了游明平时写的公文,竟仿得一模一样,昭昭瞧不出任何差别。
昭昭也跟着笑了:“巧了,游大人也给小人好友写过令纸,正是这副字迹。可惜信找不到了,世子爷,你帮忙找找?”
修逸从地上抽出一张泛黄的做旧宣纸,提笔沾墨,几笔就写好了游明指使妓女打探消息、毒害皇子的证据。
他搁了笔,欣赏自己仿写的字迹,叹道:“游大人,可惜了。”
昭昭瞧着他精致贵气的眉眼,心中不由嘲道,这长得漂亮的畜生哪怕作奸犯科也这么不尘不垢,任是无情也动人。
“谁的字迹你都会仿?”
修逸抬眼看向她,带了点散漫和戏谑:“丑的仿不来。”
虽未点明,但昭昭晓得他是在笑话自己。她不甘示弱地顶回去:“上次你让何必拿给我看的两页字,我知道其中有一页是你写的。”
修逸示意她继续说。
“你写的不如另一个人的好看。”
昭昭不知道两页都是修逸写的。
修逸轻轻笑了,懒得点破。
他忽然用左手攥住了昭昭的手腕。
昭昭像只孤僻的猫,从来不和人有太近的触碰,哪怕是窈娘也一样。修逸的手像是温润的玉,但昭昭受不起,她像被踩了尾巴似地甩开他的手,冷脸道:“做什么?”
修逸不答,把左手又放上她的手腕,再次被重重甩开。
昭昭知道自己命贱,可她受不得一星半点的冒犯,忍不住怒了。
她正要骂几句,却听修逸开口了:“感觉到了吗。”
语气平淡至极,像潭死水。
昭昭怒气顿时消了:“感觉到什么?”
修逸再次把左手搭上她的手腕,指节微动,攥了攥,力道轻得像在抚摸小猫一般。
“没有力气。”修逸道。
昭昭觉得莫名其妙:“你用点力不行?”
修逸轻轻笑了:“我用力了。”他拉起衣袖,把左手手腕露给昭昭看,如玉般肌肤上有道丑陋的疤痕,“但于事无补。”
他无悲无喜地说:“手筋断了。”
昭昭空了一瞬:“……为什么?”
“以前年纪小,不懂事,真以为自己天下无敌了。”修逸云淡风轻,仿佛已经死在多年前,“带了一队人绕到敌军后阵,想斩他们主帅的头……被抓住了,跟我去的人都死了。我原本也要死,但有蛮子认出了我的身份,严刑逼供。后来逃出来了,手却废了。”
“你……”昭昭的语气柔下去,却说不出半个字。
两人静下去,昭昭想安慰几句,却听修逸继续说:“我不值得同情,也不需要怜悯。我只是想告诉你——”
他用左手拿起笔,在宣纸上留下一行歪歪扭扭的字迹,“我是个左撇子。左手用剑,左手握笔,十几年的习惯一时改过不容易。”
昭昭的目光随着修逸的笔尖移动,忽然被他点了点额头。
修逸示意她看墙上的一幅字,有些得意地说:“那是我十三岁写的,如何?是不是比你上次说丑的那页要好?”
……说来说去,昭昭以为他要说什么呢。
他竟然只是惦记着上次昭昭有意作弄他的小事。
昭昭笑着看向他,竟觉得看不懂这人。前一刻还在罗织罪名,熟练严密得让人心悸。下一刻就像个小孩儿似的,用一堆解释想为自己扳回一城。
他真无聊。昭昭想。
她又不懂字,也没什么酸腐的文癖,更不会像窈娘一样,因为谁谁谁会吟风颂雅就心生仰慕。
话已说尽,昭昭起身告退。
修逸却道:“你去角窗看看。”
昭昭走到角窗边,微微隙开一条缝,往下看了一眼。
只见天地间暴雨如注,湖上怒涛恶浪,原本她来时踩的石路已经被淹了个彻彻底底。
“你走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