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船,这却难不住我,四下里瞧了瞧,安静地像一座坟茔。
我飞身上了榕树,落在了院子里。
外面面目全非,里面却还是老样子。
无一衰草。
花儿竹儿树儿更为枝繁叶茂。
生命在这里,并没有停滞老去,反而呈现出宏大的生机。
屋子里没有任何生活的痕迹,仿佛自我离开之后,这里就再没有人来过。
但一应器物却纤尘不染。
我的心在那一刻莫名多了暖意。
.
我呆呆地在笨石上躺了须臾,又坐在榕树上瞧了落日,犹豫再三,我去了世子府。
如今的世子府早已不复从前,多了好些热闹。
沿墙角避人流灯火,我走向自己从前的卧房。
只有那里,漆黑一片,寂静无声。
月光之下,分外凄冷。
我震开门锁,闪身而入。
这里和云间的竹屋一样,也无人居住,却同样纤尘不染。
月光给熟悉的物件洒了清辉,倒让它们无端地显得宁和,也让刚才自热闹中走过来时看到的凄冷渐渐淡去。
我抚摸着过去的旧物,仿佛与过去的时光对话。
又坐了片刻,我舒出一口长气,取了自己初到南国时做的那件黑色披风。
.
月上梢头,华灯闪烁,就手穿了披风,我跃上靠墙一侧的高楼,躺在屋脊上望着星空发呆。
一个时辰之后,我站起身来欲走。
就在这时,楼外一侧的甬道上有人抬了头。
回眸一望,正是周子言。
他刚从外面归来。
月光之下,我一身黑衣立于高楼,有侍卫刚要出声,他一声轻喝,激动地大声疾呼:“嫣然,是你?!”
眼里兀地湿润。
这一眼,才算是了悟了过去,也了断了过去。
我不由得会心一笑,再看了他一眼,头也不回,凌空飞起。
.
人生如梦,岁月如白驹过隙。
想起第一次见到呼延灼后,我第一次意识到,这世间的荣华富贵薄如蝉翼,如转瞬即逝的晨中霜花,如今看来,一语成谶。
现在已了这血海深仇,该见的人也都见过了,从此终南山上,一尘不染清净地,躬耕垅亩度平常。
.
五年之前,在离开南国之时,我存了必死也要复仇之心。
喜妹就是因为这个,非得要跟着我。
后来,有了阿芸,一想到我的小阿芸要独自长大成人,便戚然心痛。
为了阿芸,我也不想再有任何闪失。
我要一次前无古人的刺杀,为此,我卑微地在幽泽游荡了整整两年。
整整一年,我才弄清楚呼延灼的行踪。
又花了大半年才混进他郊外的别院,制定出周密的计划。
.
七百多个日夜,我只有两件事:杀了他。活着回去。
为此,我学会了隐忍。
忍无可忍之时,咬着牙关也忍。
一想到我的小阿芸,她的小脸,她的小手,她的稚嫩软语,忍也就没有那么痛了。
她是上天厚待我,特地送来拯救我的。
你看,老天并没有那么残忍,他最终还是给了我最好的。
.
没有人欠我了。
周子言也不欠。
两不相欠才走得干脆利落。
我也不欠周子言的了,这孩子是上天赐予我的。
我希望自己将来也不要欠这小小人的。
.
离开终南山时,白雪皑皑,万物凋零。
身着厚厚的棉服,心境沉郁,百般不舍。
真真是走一步一回头,止不住地心酸沉郁。
回来之时,已是第三个春天了,百花盛开,万物生发。
而我衣衫轻盈,情绪激扬,恨不能插上双翼,立刻飞到我的小小芸身边,听她奶声奶气地唤我娘亲。
对了,离开时她不过两岁,如今四岁有余,她可还记得我?她可曾想念过我?
.
我归心似箭,快马加鞭,从下弦月到满月之夜,终于赶回了终南山。
入夜,我点亮火把,不为照亮回家之路。这条路,我和喜妹一手一脚打通巩固,设置了无数陷阱,闭着眼,我也能凭着记忆走回家。
.
我耐心细致地又查看了一遍陷阱,和只有我与喜妹知道的标识。
一切安然无恙,心里的石头落地。
我的孩子们,我只要他们健康快乐地活着就好,至于其他,实在不重要。
.
这条梦中回来过无数次的蜿蜒小径就在眼前,我高举着火把,只想让山里的兽虫花草都知道,我,寒嫣然,活着回来了。
小径尽头的那几间茅屋里住着我魂牵梦萦之人,从今往后,我再也不会与他们分离。
.
远处台阶之上,一头身形高大的狼犬露出警惕而紧张的双眸。
我抿嘴轻笑,向前一步,一声轻唤:“黑子,是我。”
它迟疑着退了半步,又向前走了一步,再退了回去,方醒悟了似的飞奔而来,不停地摇着高竖的尾巴,绕着我又嗅又蹭。
我一面摸着它的头,一面轻声吩咐:“别叫,别把他们都吵醒了。”
它仰了头,享受地闭了眼,像个听话的孩子。
一转瞬,却又飞奔了出去。
还没走到小屋,它带着一头小狼犬过来了。
小家伙犹犹豫豫,慢慢吞吞的样子让它很不耐烦,它跑近我又折返回去,再跑了过来。
“知道了,知道了,是你的仔。”小家伙终于汪汪狂吠起来。“黑子,它不听话,让它别叫。”
我掠过它们,飞旋着落至小屋前。
喜妹早已披衣站在门前,还没完全看清楚我,就奔了过来,抱住我,声音哽咽地说:“小姐,就知道是你。黑子不叫,小白叫,肯定是你。”
喜妹一声轻喝,“小白,不要叫不要叫。”
小白绕着喜妹直摇尾巴。
.
“孩子们都睡着了,要不要叫醒他们?”她眼里带泪,含笑着问我。
“不用,我看看就好。”我眼里带泪,含笑着回她。
“就在里屋。
阿芸睡在最里面。
我去给你弄口热的。”
她站在那里,十分像我第一次见到她,手足无措的样子。
“不用,我没饿。
你这会儿肯定睡不着,打火烧点热水吧,我一身的汗。”
我哈了口气,定定神,深深地将这熟悉的气息送往五脏六腑,再轻轻地往里屋走去。
.
走的时候,阿芸刚刚两岁,就能和秋生漫山遍野地疯跑,一回来就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
小样和子言一模一样,说话行事却体了我。
有两年不见了,她长高了吗?她长胖了吗?她的小手还喜欢放在被子外面吗?
.
在她一岁的时候我曾狠下决心离开过一次,三天后便忍不住掉头回来。
我清楚地记得她撕心裂肺的哭声,和涨得通红的小脸,因为这,我三日不曾合眼。
一直等到她满了两岁,我才又狠下心肠。
就算我这一去真的回不来了,有过这两年的陪伴,人生,也就没那么遗憾了。
我心里波涛汹涌,却面目清静。
我说:“拜托了喜妹,如果我没回来,请你一定养大我的孩子。
别让她回南国、去幽泽。
万不得已,可以拿着这把短剑去河洛找皓然,向他求助。”
“小姐,你……”喜妹怯生生地问:“小姐,一定要去吗?我们可以就这样好好活着。”
我闭口不言。
“如果这一次没能成功,你先回来,之后再去也成。”她哭着劝道。
“好。”我答应她,头也不回地走出了终南山,任风儿吹干了我满脸的泪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