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寡人解释下你的行为?”
听到嬴政这满含杀气的话,在场的农部官员都默不作声。
副部长张全颤颤巍巍的接过,看了眼上面的信息,只感觉如坠冰窟。
农部部长是以前的治粟内史,另一个副部长是他以前的副手提拔起来的。
而张全这个副部长,是因为农部需要和其他一些部门进行协调配合、而在官员改制时调来农部的。
与农部其他那些技术类官员们不同,他是个政务类官员。
具体事务,则是负责各地农局与其他部门和机构的协调配合,主要是资源和权力支持上的协调,一定程度上还分管了宣传事宜。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副部长,心底对李缘的思想嗤之以鼻。
去年进行新农种的宣传工作时,原本人们就对那所谓的新作物有些怀疑,哪怕有国师站台和朝廷做保,也没有几个人会用自己一年的收成去赌。
这种情况下,宣传本应该是以打消人们心中的疑虑为主,可他却暗地里指使了自己的一些心腹,在农部下发的文件中动了手脚。
朝廷政策:若新作物收成不及预期,则相应减少甚至免除当年农税。
可在一些地方的宣传中,却变成了:
【若新作物颗粒无收,罪不及民。】
无形之中,“不及预期”变成了“颗粒无收”。
减少税赋,变成了“罪不及民”。
考虑到许多人家中都没有余粮,咸阳当初制定那个政策时也没想过能起到多大作用。
因为人们不会看那可能减少税赋就去种的,若新作物真不好收成不行,都不用等交税,自己就饿死了。
可百姓的怀疑是一回事,官方的态度是另一回事。
或许有人想种,但听到这个宣传……谁还敢?
还有。
在一些地方,农具的分发过程中,本应该是先照顾伤残退役的士卒和贫困家庭,甚至由当地农局派人去亲自调查情况和地形后再酌情分发。
实际执行过程中,张全的人却将农具发给了一些有关系、在当地有势力的人手中。
美其名曰:减少工作量;给最能发挥农具作用的民众。
而且张全很聪明,他并没有在全国范围、甚至是一个郡内相近地区搞这些小动作。
他甚至都没有命令自己一些门生故吏,只找了一些他完全信得过的心腹、亲族。
若不是在一次咸阳诸多对国师不满的官员集会中,众人喝了点酒后开始吹嘘自己做了多少反对国师的事以显摆,恐怕这事还不会摆出来。
不管是黑冰台的暗子、还是嬴政在那些官员中的卧底,都还没有达到这个核心层面,这才导致这件事到今天才由阚离爆出来。
“寡人知道,你以前受过熊启他们的恩惠。”
嬴政默默走向王座,却没有坐下,而是手摸向了放在一旁的王剑:“但这不是你忤逆寡人的理由,更不是你损害大秦的理由!”
“张全,寡人给你一个狡辩的机会!”
话音一落,大殿门口顿时跑进来二十多名甲士。
锦陇也默默的站到了嬴政身边,以防止张全暴起伤人——他是宦者令,却也是嬴政身边的第一保镖,好歹也是有功夫在身的。
周围,其他农部官员都离张全远了一点。
张全面色平静了下来,将手中的阚离的举报信放在身旁自己的椅子上,站直了身子看向嬴政。
他知道自己完蛋了,结局已定,他什么也不怕。
“大王,臣没有错。”
“臣不是反对国师这个人,也不是反对他用那所谓的技术给大秦带来的好处,甚至只要国师有令,臣哪怕单枪匹马去西域去身毒都可以,只要是为了大秦好!”
“可凭什么要把那帮泥腿子抬高?”张全语气激动了起来:“工匠变成研究员?还有爵位和官身?他们怎可与学宫里的英杰们相比?”
“若没有工人那些制度,用徭役、我大秦每年可以省下最少三千万钱!”
“大秦的发展,靠的是大王!是人才!是我等为国效力数十上百年的忠臣!”
“一个人才,顶得上一县贱民!”
“大王,岂有忽日月而揽萤火之理?”
“国家的强盛,靠的是一个个忠臣与大才,而非给愚民们谋利!臣先祖为秦征战时、臣祖父在任上累死时,那些人在哪?国师在哪?!”
“如今的大秦,发展得太快了!快到臣都不认识了!”
“大王,照顾一下您的忠臣们吧!”
“……”
听着张全的这些话,农部其他人心里都给他判了死刑。
上一个说这种话、把百姓说成贱民的是昌平君熊启,现在估计坟头草都老高了……
嬴政看着他,心里的愤怒愈发高涨。
利剑出鞘声响起,他缓缓的抽出了王剑,持剑走下王座所在的高台。
众人咽了咽口水,包括张全。
若是能在这种场合下被盛怒的秦王杀死,估计也会青史留名吧……
“这就是你的回答?”
“大王,若您要杀一个只是与国师政见不合的忠臣,臣不觉得这是个好时候。”张全闭上眼睛:“臣不怕死,怕君王被后人、青史非议。”
嬴政都被气笑了!
他走到张全近前,举起剑用剑尖在他右腮上划了一刀。
“传命,处张全以黥面之刑!(脸上刺字)其仕途升迁过程中涉及之人、所提拔之人,一律严查!清查其家族成员,若有犯法之举,以最重刑罚论处!”
嬴政举起剑,看了看剑尖上沾上的那点血。
“寡人不会杀你,你得活着看到你自己身败名裂、遗臭万年的那一刻!”
“寡人的佩剑,从今天起将为大秦百姓而挥。”
“这血,就从你开始。”
平静的语气之下,是包含不住的杀心,以及对张全的极尽鄙夷和不屑。
张全愣了下,对脸上的伤都不在意了。
遗臭万年?
可能吗?
他还在发呆,甲士已经上前将其带离大殿。
他将在某座矿山里和匈奴奴隶一起度过余生,还有他那些犯法的家人。
嬴政扭头看向锦陇:“将刚才的事传给报社,登报宣传。”
气愤归气愤,能利用还是要利用的。
当又一个副部长丢官、还有一些官员被革职调查后,阚离的事才最终结束。
那些不认可李缘思想的官员们,在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也一个个的暂时都偃旗息鼓。
嬴政不是不想将他们一网打尽,只是若一网打尽后,短时间根本补不足那么多的官位空缺。
“寡人知道,他们对你、甚至对寡人都有意见。”
和李缘待在一起时,嬴政很直白的说道:“他们当贵族当了上百年,习惯了,哪怕百姓还没获得多少实惠,他们也无法接受让他们为那帮曾经的泥腿子着想的事实。”
“就好比做官一事。”
“即便是做官,官员子弟也大可以在基层做小吏的时间内得到上级的照拂,升官速度几乎都可以卡着制度极限来走。”
“如今大秦的现状,只是寡人和你按着那帮贵族强行制造出来的表象。”
“可他们还是不满足。”
“明明只是一个表面功夫,他们都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
“你曾说步伐不能太快。”
“寡人觉得这已经不算快了,科举都没出来,寡人已经在很努力放慢速度维持贵族和百姓的平衡了,他们却还是贪得无厌。”
李缘嚼着口香糖没说话。
他想到了去年的蜀郡水利局那档子事。
明明最后的结果,是考核过后许多官位还是被那些受过良好教育的权贵后人占据,可他们最开始却依旧连这表面的公平都不愿意维持。
这个时代的贵族印记很重,有这种情况,李缘可以理解。
可他也没办法。
大秦不可能短时间培养出能代替贵族政治的民间人才出来,那就只能慢慢的给朝廷官员换血。
这个时间,可能需要嬴政用一辈子去完成。
似乎是知道李缘也没办法,渐渐地,嬴政没说了。
他可以任意处置任何一个贵族官员,可以调动军队打下华夏任何一片地方,可以让百姓和官员对他高呼万岁,却无法在这个时刻解决那些保守派的贵族官员。
他们对李缘低头是由于现实。
嬴政放过他们,也是。
“寡人打算接下来在内史地区和上郡进行土地整改,力度和陇西一样。”嬴政说:“在这两个郡完成后,让茅焦来农部挂名,然后对全国所有郡进行整改,农部部长有些老了,过些年他退休了茅焦也可以接班。”
李缘知道,这件事明面上过去了,只是会留在嬴政心底成为一个疙瘩。
或许,在未来科举制能拿出来、且大获成功让大秦完成官员换血后,嬴政会以某种行动来消解。
“茅焦回来后,估计要找你了。”李缘说。
“哦,让寡人放了太后?”
“你会放吗?”
嬴政停顿了一下:“放吧。”
从内心来说,他对赵姬的怨恨是消除不了的,现在还有着恨意。
可她毕竟是自己母亲。
而且他不希望未来自己统一华夏,需要给嬴家成为帝室找法理依据时,有一个极难擦去的污点在那摆着——始皇帝囚禁自己母亲许久。
现在还只有一年,还能用茅焦谏秦王的故事挽救。
两人又陷入了沉默,呆呆的望着夜空。
一个人在想为什么那帮官员不能和自己一样,放弃小部分利益给底层,能给大秦换来更加强盛的局面,这不好吗?为什么要这么自私?
另一个在想,今晚该找哪个侍女……
“大王!大王!”
远处,宦者令锦陇飞速跑了过来,更远处还有一个女官的身影。
嬴政的心顿时一紧,那个女官是王后身边的女官!
“王后要生了!”
嬴政紧张的看向李缘。
李缘嚼口香糖的动作都停了一下。
“你看我干什么?我该给的都给了啊,我又不是医生。”
“寡人前几天说的,你还记得吗?”
李缘嘴角抽了抽。
这个时代,生孩子对女人来说可是一件高风险的事,哪怕是王族之家也一样。
所以对于王后熊栀即将生孩子,李缘从后世带来了许多可能用到的工具、药物,还拿了许多相关的书籍过来,让一些产婆和医官学习——不仅是为了王后,也是为了整个大秦医学的进步。
然而嬴政还不知足。
为了保险起见,他让李缘去后世找几个妇科医生。
一旦出现连大秦医官都解决不了的紧急情况,就让李缘去把那些医生带到大秦来,大不了多给李缘一些金子补偿下他们的后世家人,大不了以后王宫多养几个人……
“政哥,我觉得王后运气没那么差。”
“所以你记了几个医生的地址?”
“……”
李缘拉着他朝着王后宫殿走去。
历史上的嬴政孩子多得是,虽然不全是如今的王后所生,但史书里也没说过扶苏失去了母亲、或者始皇原配夫人早逝的消息啊。
没立皇后,和正室妻子早逝,这可是两件事。
由此可见,就算历史上的熊栀确实没活到扶苏死的那一年,也绝不会死在还没统一的今年。
王后寝宫外。
嬴政有些紧张的盯着大门,听着里面传来的痛苦之声,一种无力感再次出现。
身旁,李缘却感觉有些瘆得慌。
听说女人分娩时的疼痛是医学上的最高等级。
他以前也没见过这场面啊,那声音真有些撕心裂肺之感。
“对了。”
嬴政忽然看向他:“你是怎么控制的?每次都戴着?你忍得住?”
李缘顿了一下才想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不由得翻了个白眼。
“我觉得现在还没到生孩子的时候。”
“回答寡人的问题。”
“办法多得是好嘛,注意排卵期就可以排除一大部分,而且要不要我教你一些方法和姿势?我跟你说……”
“闭嘴!”
嬴政本来是想转移下注意力,避免紧张。
但听到他的话后就知道他大概会说什么了,顿时瞪了他一眼。
这人没救了,真的……
又沉默了一会。
“李缘,如果你在大秦有了孩子,让他和王室结亲吧。”
李缘看了他一眼,心里想怕不是政哥的疑心病作祟了。
他来了大秦这么久,天天和女人泡在一起,却在避免有孩子,自己要是嬴政怕不是也会多想一点。
“我事业还没干完呢,不想这么快成家;而且我自己都还是个孩子。”
“你都多大了?还孩子?”
“二百七十个月大的难道就不是孩子了?只要我爸妈还在,我永远都是。”
“……”
嬴政无语的同时,却也有些认可。
可忽然间,他想到了萯阳宫。
这下确实不紧张了。
改惆怅和悲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