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莲花回来时日头过半,如今昼短夜长,吃过晚饭后天色便已经昏暗下来。笛飞声不知又跑哪去了,楼里只剩另外两人。
李莲花坐在楼前的凳子上,把手里的一点肉脯撕开,抛着扔给狐狸精吃。他半个身子歪斜地靠在桌上,用手肘撑着上身,没有外人在,难得露出一点倦怠的疲态来。
一双手忽然从他背后伸出,揽住了李莲花的脖颈。他被迫支起上半身,头也不回,只开口道:“怎么了?”
李相夷自他身后递过来一只漆黑瓷瓶,正是不久前从云水楼找出来的那一只。他用拇指撬开瓶口,手腕一翻,就要往外倒。倾泻而出的却不是药粉,而是一只沾满了异香的,有些褶皱的纸条。
李莲花拆开纸条,见那上头只用潦草的笔迹歪歪斜斜地写了两个字。
“北域?”
李相夷把头窝在他颈侧,眉头紧蹙着,“牧原被抓到北域了?字还是这么难看。”
“逃命呢,你还能指望他把字写得有多好看?”李莲花没好气地斜眼瞪他。
他驱走趴在自己后背上赖着不动的李相夷,站起回了楼里,开始在柜子里翻找东西。李相夷跟在身后,见状便问,“你找什么呢?”
李莲花动作不停,“上次老笛拿过来的那份地名图,你还记得吗?”
“如果牧原真在北域,那图上说不定会有具体的位置记录。”
他猜测得确实没错,笛飞声得来的这份情报上有两个地处北域的地名。但纵使如今知道了新的线索,这地名上距离最近的少说也要走上至少半月。
路途远长,牧原如今生死不明,到时候真难说能发生什么。
李莲花心底一沉,拿着信纸的手也止不住微微颤抖。他脑中正不断思索着对策,身旁站着的李相夷却忽然伸手,将那信纸从李莲花手中接了过去。
李莲花抬眼看他,却见李相夷扫了一眼那信上地名,嘴角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来,“不用着急。”
迎上李莲花不解的目光,李相夷主动道:“你不就是怕路途遥远,我们赶不到吗?这个你不用担心。”
“封磬,现在就在北域。”
时隔数月,如今再听到这个熟悉的名字,李莲花不由得一愣,“封磬?”
“对啊。”李相夷环抱着胸,笑着看他,“之前咱们刚从大漠回来,他就给我传过信,说想要过来找我们。但你那个时候刚刚恢复好,经不起折腾,我就没让,只叫他好好待在万圣道,等有事再叫他。”
虽然这么做颇有种把人当猴耍的感觉,但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封磬对此不仅没有半点怨言,还在后续的来信中表示万圣道的所有人马愿听门主差遣,就等李相夷一声令下。
对此,李相夷大笔一挥,在给封磬的回信上他自己名字后面加了个李莲花,意思是李莲花也和自己是一样的地位。
封磬此等举动在外人看来多少是有些愚蠢的,但大概也只有李相夷和李莲花知道,他有多愧疚。愧疚于自己认错主上,愧疚于自己对不起南胤列祖列宗。
“所以你想让他们先去?”
李相夷点点头,“他们距离近,而且比咱们脚程快,能先去打探。”
李莲花沉思片刻,但眼下也没有其他的办法,只好先应下。
夜色已深,城门早就关了,消息也只能明早再去告知乔婉娩与石水。李莲花打了个哈欠,起身去把门窗都关得严实。
他问李相夷,“炭炉点了吗?”
深秋已经过去,初冬早显踪迹。到了这个时节,即使是李相夷,晚上睡觉也要点炉子。
他三两步走上楼梯,往二楼去了。留李莲花一个人在一楼摆弄炭火。
原本关好的门突然被人从外推开,瞬间刮进一阵冷风。李莲花登时打了个冷颤,啧了一声,“快关门。”
笛飞声反手关上门,嘴上还不忘呛他两句,“你还怕冷?”
他手里捏着另一份崭新的信纸,走近后递到了李莲花跟前。李莲花一只手正握着火钳子摆弄炭火,接过后只能用手腕甩开信纸,放在眼前,借着油灯微弱的火光看起来。
信纸上仍然是那份地名,只不过多用朱砂笔圈了几个地方。看样子应当是被金鸳盟搜查完的结果。
李莲花目光下移,放在了那两个靠近北域的地方,“这两个你查了吗?”
笛飞声凑过去,看着李莲花指出的两个地名,道:“没有。”
“让你的人重点查这两个地方。”李莲花把信纸送到他手里,将牧原留下的信息大致说了一通,最后才道:“明日我们就走。”
“走?”笛飞声看他一眼,“有万圣道和金鸳盟在,你还怕查不出来?非要亲自跑一趟?”
李莲花没回答他的话,只沉默着,看向炉子里已经烧起来的炭火。
火星从炭迸裂,炸出,在炉中燃烧。李莲花出神地看着这一幕,半晌才开口,道:“……有些事,我想要亲眼去看看。”
梨园听画为什么要双生镜?
在大漠中遇到的那个,和牧原长相几乎一模一样的非人少年又是谁?
疑云萦绕心头,这些暂时不得而知。但李莲花心底总有种说不上来的,莫名其妙的预感。就好像他如果不去,事情就永远不会解决一样。
这种无端产生的奇异感觉涌上心头,逐渐趋近于今日白天在乔婉娩府上的异样。李莲花猛地捏了捏掌心,强迫自己回神。他略有慌张地站起身来,把位置让给笛飞声,道:“不早了,我回去睡觉了。”
可就在李莲花和他转身擦过,肩膀微微碰撞在一起的那一瞬间,一些纷乱的,如同镜子碎裂后迸出来的碎片似的东西突然出现在李莲花的脑海里。他恍惚般地站在原地,眼前似乎蒙上了一层层黑纱,目光所及之处只能瞥见碎片在闪烁着发光。
碎片触手可及,李莲花下意识就要伸手过去,耳边却突然炸雷似的传来一声厉喝,一瞬间吓退了黑暗,被烛光照亮的房间又重新出现在眼前,好似大梦一场。
李莲花眨了眨眼睛,后知后觉地看向刚刚吼了一嗓子的笛飞声,还有他旁边站着的,不知何时下来的李相夷,满面茫然地问,“怎么了?”
笛飞声比他还奇怪,“你问我?你怎么了你不知道?”
李相夷站在李莲花身旁,默不作声地抬手就摸他的额头和脖颈。李莲花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把李相夷伸过来的手摁在了自己怀里,赶紧道:“没事,我没事。”
“就是走神了,没事。”李莲花的声音听上去还算镇静,“真的没事。”
他坚称自己没事,李相夷和笛飞声也看不出来什么。也只好就此作罢。等回了楼上,李莲花只觉得额角狂跳,头颅不断传来眩晕感。他一头倒在床榻上,手放在太阳穴上,轻轻揉着。
“还说自己没事?”李相夷坐在他腿边,也躺了下去,伸手去抓李莲花手腕上的脉门。可扬州慢入体顺畅,没发现什么不对。
李莲花拍掉他的手,翻身过去抱住李相夷,轻声叹息着,把方才自己眼前一闪而过的画面描述出来,最后才道:“我猜啊,还是那双生镜。”
李相夷动了两下,凑近过来在他脸颊上亲。李莲花在他后背上轻拍着,道:“睡吧。”
“……我睡不着。”
李相夷亲了几下便埋首在他颈窝,声音有点闷,仍然不放心地追问他,“你真的没事吗?”
黑夜中传来窸窸窣窣的稀碎响动。李莲花只觉得身上一轻,是被褥被掀开了。紧接着怀里拱进一具温热的身体,李相夷往下环抱住他的腰,把脸埋在他怀里,鼻间充斥着温暖干净的皂荚味道,带着点他熟悉的药香。
怀里与自己有着相同温度的躯体跳动着强有力的心跳,感受着这份律动,李相夷逐渐安心下来。他知道再追问李莲花没有意义,也就没有执着答案,只默默抱紧了他。
“有什么事,你一定要告诉我。”
李莲花轻拍着他后背的手没停过,闻言轻笑一声,应他道:“嗯。”
睡意慢慢酝酿,床榻上的两人相拥着躲入睡乡。蜡烛被吹灭后燃起的青烟却撞上了一点浮在空中,盘旋着的白色光晕。
这点光晕在黑夜中本该分外显眼,但熟睡的两人谁都没有动作。光晕在半空中无声无息地飘荡了一会儿,随后隐入了李莲花的后脑。
他微微蹙起眉头,下一刻便坠入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