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原就该想明白的,宋闻渊这些时日揣着明白装糊涂、揣着活蹦乱跳的身子骨偏要装行将就木,不是重伤未愈就是余毒未清的,说话前恨不得先咳出几口血来,这些时日更是连落枫轩都不愿踏出,怎么突然就兴师动众地将个“要犯”亲自送去京兆府?
若说要犯“重要”,为何又从铜墙铁壁的诏狱转到京兆府?要说宋闻渊有心避嫌,可这人已经在诏狱审完了,加之姚云丰和宋闻渊交好更是早已人尽皆知的事,这避嫌避得着实有些欲盖弥彰。
张院首觉得自己原该想到的、也应该能想到的,可就因为自己对这孩子的一点内疚与不能与人言说的无所适从,让他从下人口中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便已经方寸大乱,哪里还能想到这许多?宋闻渊要的便是自己的方寸大乱吧?
如今朝中已经多有风声,有质疑自己这个太医院院首的医术的,觉得为什么这些年都诊不出一个“中毒”,有觉得自己故意为之的,就想眼睁睁看着年轻的指挥使毒发身亡的,还有觉得这毒就是自己下的,这些年所谓的“平安脉”其实就是为了确认对方还有多少时日……总之,说什么的都有。
自己解释不了,宋闻渊足不出户自然更不会站出来解释,若是自己再和这桩案子牵扯上的话……如今看来,便是这“病弱之躯足不出户”都是宋闻渊陷阱里必不可少的一步,往日仿佛无所不能的男人突然之间的力所不能及,才更让人唏嘘。
张院首看着背着手站在暗处姿态闲适半点意外也没有的宋闻渊,自嘲地扯了扯嘴角,“想来,宋大人并非来得巧,而是等候多时了吧?”
宋闻渊掸了掸衣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缓缓从阴影里走了出来,“那倒没有。毕竟世人皆知,本官中毒多年前阵子更是差点命都没了,这身子啊,早就废了……这不,才站了这一会儿,便已经觉得疲惫不堪了。”
话虽这说,可他看起来完全没有“疲惫不堪”的模样。
若要论嘴皮子,十个张院首都不及一个宋闻渊,这一点张院首是有自知之明的,他侧身让了让,让出身后狼狈的章大夫,微微冷脸问宋闻渊,“宋大人,不知这孩子到底犯了什么错?还劳动宋大人亲自抓、亲自审、还亲自守着。”
“院首不知吗?”
“老夫为何会知晓?”张院首翻着白眼冷嗤,“是,他的确是老夫的孩子没错,可从小同他母亲生活在一起,老夫这些年也从未管教过,更不知他竟然还在深巷中开了个小医馆。莫不是,医术不精,害死了人?纵然如此,此案也该直接交由京兆府审理才是,怎么还劳驾宋大人了?”
“医术精不精本官倒是不知,不过听说这祖传的送子偏方很是管用,若非如此本官也猜不到张家头上。”自称“疲惫不堪”的宋大人在林木搬来的椅子上坐了,才支着下颌点点大牢内垂着脑袋一声不吭看起来像是要睡着了的章大夫,“这位章大夫,涉嫌买凶杀人,于东郊画舫之上意图行刺朝廷命官及其家眷……张院首,此等大罪,本官过问一下想来不算僭越吧?”
“我没有!”章大夫豁然抬头,盯着宋闻渊满眼的恨意,“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草民没有买凶杀人,我只是去收购我想要的药材!一个大夫看到珍贵的药材见猎心喜想要收入囊中,又有何错之有?宋大人自己树敌太多,招来仇家行刺,都说冤有头债有主,宋大人不好好缉拿真凶,偏将一切都推到草民身上,草民冤枉……至于令夫人的事情,草民也解释地很清楚了,她冲进来二话不说就要抢药材,我又不知这就是恪靖伯府的三少夫人,楼下打打杀杀吵吵闹闹,草民自然误会了。”
说完,抬眼看向宋闻渊,一改往日畏畏缩缩的模样,噙着几分笑意偏头总结,“所以,这就是个误会,宋大人。”
竟似有恃无恐似的。
宋闻渊也笑,挑眉与身边自始至终都没有说话的姚云丰交换了一个眼神,才懒懒看向章大夫,“看着是个饱读圣贤书的文人,没成想是个巧言令色信口雌黄的泼皮……既如此,此等刺头便交给姚大人了,本官重伤未愈,需得回府静养才是……姚大人,拜托了。”
姚云丰沉默着点了点头,心下无人得见处,却懒懒翻了个白眼——戏本子都写好了,
幽暗闭塞的大牢内,清隽贵气的年轻人坐在那里并没有分毫的格格不入,就连那张比寻常人还要苍白上几分的容颜与此间亦有种莫名的和谐感,他看起来就像是天生属于这幽暗、是这幽暗之地的王者。
张院首没来由的,浑身一凛,“宋大人……”这小子重重提起,又轻轻放下,那这一趟兴师动众的,又是意欲何为?
宋闻渊已经撑着扶手站起来,闻言扫了眼张院首,仿佛这才想起这位也在现场似的,低着眉眼笑了笑,才道,“哦,张院首……张院首放心,本官也不是多嘴多舌之人,张家那点旧事本官半点兴趣也没有,自然不会出去胡言乱语。”
张院首微微颔首,虽觉心下仍然忐忑,但还是准备低头道谢,谁知宋闻渊起身理了理衣衫,又道,“不过这子不教父之过的道理,张院首应当明白才是……令郎欺人太甚,买凶杀人在先,构陷我夫人意欲持凶抢劫在后。张院首应该也见过我夫人,一介女流之辈,手无缚鸡之力,如何持凶抢劫?就此事而言,本官会一五一十、如实上奏陛下,请陛下裁定。”
说白了,就是一句话——本官并非胡言乱语,而是实话实说。
张院首到了嘴边的感谢硬生生咽下,拉着一张老脸白了青、青了白,最后硬生生憋出一抹冷笑来,“宋大人……当真是好大的一盘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