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都会为归处和意义而烦恼。
这并非无病呻吟,而是一种潜意识下的自危。
若说归处皆是一堆黄土,那又要如何度过自己的一生?
齐麟之所以是齐麟是因为他深知归处,也深知要去做些什么。
曾在先帝身侧的他,会为大襄奋战一生,这志向坚定且毫不动摇。
齐烈和顾英鸢死后,他便以复仇为信念,如磐石般不转移。
所以,他没有茫然之刻,留给他的只有不断向前的使命和责任。
但,不是所有人皆如是,至少齐麟不确定顾念到底想要什么。
确切地说,顾念是齐麟心头的一块隐疾,不可控又随时能要去人的性命。
不管十八女将也好,还是沈安若也罢,都在齐麟的可控范围之内,他从不担心她们存有异心。
然而,在他看到顾念所写下的文章后,他也第一次感受到了恐惧。
他所恐惧的并非是顾念这个人,反倒是一颗蠢蠢欲动的心。
“少主,此考生的文章“行云流水”,又毫无滞涩之感,其构思独特、匠心独运,且所提出的每一个观点都有可施之处,亦无夸大之语和半分阿谀奉承的成分。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他必是文科状元无疑。”
齐麟没有说话,只是面无表情地合上试卷,陷入了沉寂。
月华没再继续夸赞写下这文章的考生,她缓缓跨步,小心翼翼地从齐麟手中取下试卷,又轻轻地为齐麟斟满了一盏茶。
不知过了多久,齐麟才从恍惚中渐渐定眸,他所看向的也是海楼。
海楼很文静,素有“移动书海”之称,她集聚着所有东方女性的优雅,又诠释着所有东方女性的柔美。
她双手在前,自然下垂,右手叠附在左手背上,柔笑间略微点头。
在她点头后,齐麟又分别看向了云镜和四泽,云镜很高冷,属于那种凡人莫近、俗人莫扰的女人,她也自有赛过凡人的姿色,她没有点头,反倒有些无奈地摇着头。
她摇头也预示着顾念的出现,并未引出异常天象,乃是可用的良人。
四泽是个很开朗的女子,她永远明媚动人、无忧无虑,只需微微一笑便就能感染到身边的所有人,使人瞬间明朗起来。
不过,这次她却很犹豫,因为顾念的文章中提到了一些违反四季规律的举措,这些举措虽不荒谬,却也有待论证。
“少主,可有什么不妥?或是...少主并不看好这篇文章?”
问出此话的依旧是月华,她属于面冷心热,又善解人意之人,永远有着一份如月光般的清冷,清冷的外表下又是百般柔情。
“本王并非不好看这篇文章,只是对写文章的人有些不安罢了...”
“写文章的人...”月华骤然顿眸,不禁朝云镜、四泽和海楼看去,见三人皆一脸迷惑,她又接着问道:“少主单凭文章,便就知晓写下这文章的是何人吗?”
齐麟缓缓崩出两字,“顾念。”
随后,他端起桌上的茶水,在嘴边慢饮了多次,才又说道:“放眼整个北疆,能写下“治国论”这种文章的人根本没几个,所以,本王才命你等审视所有考卷,凭你们的能力足可应对各个方面的学识问题。”
“只是这顾念...”
他没再说下去,因为月华已不自觉地拆开了封条,封条所封的也是考生的名字和籍贯。
待月华惊眸渐显,又不可思议地看向他时,他才又继续道:“这顾念和你们一样,皆是母妃曾收养下的孤儿,此乃绝密,不可外传。他一直负责北疆暗网势力,你们应还不知北疆之内有暗网之人存在吧?”
云镜躬身一礼,道:“少主,在云镜看来,此人并无什么特别。近年来,天象也毫无异常,北方的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摇光也依旧璀璨。”
四泽紧接着拱手道:“北疆境内无逆向生长之植物,亦无反常之景象。”
海楼渐垂眉眼,反倒微微皱起了柳眉,她没有朝齐麟行礼,所发之声也极柔极慢,“虽无异常天象和反常景象,可单凭顾念的身份,怕是已使少主感到不安...”
此话一出,众人皆怔,频频望之,似在等待着她接下来的言语。
“古人云:书读百遍,其义自见。顾念既为暗网一员,平日里所接触到的信息也是普通百姓遥不可及的。然而,顾念的问题倒也不在那些海量信息中,而在于他的意识和思想...”
“准确地说,我们不知他的思想和认识已达到了哪种高度,使得少主不安的也便是这难以预料的认知与思维。人只要突破被禁锢的思维后,就会变得不可控,你也永远无法知晓他到底想要什么。”
她看了一眼齐麟,见其脸上毫无波澜,又继续说:“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是董仲舒提出建议汉武帝实行的统治政策和治国思想。依海楼看来,那董仲舒倒也没什么经天纬地之能,只是有一颗推波助澜的心。”
“元光元年(前134年),汉武帝下诏征求治国之策,经历汉初黄老之治,汉武帝不得不迁徙富豪,打击豪强。董仲舒上《举贤良对策》,主张教化民众,唯贤是举。说白了,董仲舒所上的《举贤良对策》也不过是顺应汉武帝所求,达到集中皇权的效果。”
“随后,董仲舒所提出的“天人感应”“大一统”之说,和进言的“诸不在六艺之科、孔子之术者,皆绝其道,勿使并进”也意在教化百姓。“仁”乃“德治”;“义”和“礼”则作为评判人们思想和行为的道德原则;“智”乃是通过学习和修养来提升个人品德和社会秩序;其中“礼”也长期作为社会的道德规范和生活准则。”
“在此规范下,才强调了顺应天命,君臣有别;君让臣死,臣不得不死等诸类思想。在此思想下,多得是愚忠的贤臣良将,也多得是女子的坚韧和不屈。这本没什么不好,能稳定社会秩序的思想也不该称为“坏事”,但,君又怎能全然无垢?”
她说到此处,齐麟也缓立而起,眸中多有感念,“在此之前,本王的王妃就对顾念赞许有加,顾念也的确该被人们认可,他毕竟是母妃为本王留下的贤能。但,我们永远无法知晓的是,他到底知晓多少君王的肮脏勾当,亦不知晓他到底截获了多少君王的私心与私欲...”
他渐渐缓叹,“这人啊,是容不下一丝尘垢的。即便对方是圣贤,只要得知对方曾做过违心之事和骇人之举,就必会被诟病。”
“换句话说,这和爱慕一人是一样的,爱慕之人可以是完美的,所谓“情人眼中出西施”也便是这个道理。可一旦知晓对方私下都做过哪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和经历过哪些不光彩的事后,即便再爱慕也会瞬间无光,甚至还会倍加唾弃。”
“唾弃一旦产生,必会比常人还要厌恶上千倍、百倍,因为其中有识人不淑的成分,也有自我否定的愤怒。可人又怎会容忍自我否定呢?大多数人终会将一切错误转嫁到对方身上,最终的结论也永远不会是自己做错了,而是对方欺骗了他,错也全在对方身上。所以,他会比常人多上万般愤怒,也会比常人更想对方不得善终。”
海楼点头,“不错。在不知顾念都知晓哪些隐秘之事前,此人不可重用。假如,他已了解清楚老王爷和顾侯爷的死因,那他此次参加文武科举也只为一件事...”
齐麟,补充道:“不知你们有没有想过一个问题,顾念已是暗网头目,拥有着这世上最神秘、最庞大的权势和组织,他可以凭借情报和超前信息收拢下所有存在致命要害的人为他所用,这显然是任何人都无可比拟的,包括本王也做不到。那他为什么又要参加此次科举呢?如果只为名利,他早已拥有;如果单为权势和地位,他也早就处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子...他又何必多此一举呢?”
海楼持思考之态,缓慢说道:“我隐隐觉得他不惜暴露暗网身份,必有什么事是他必要去做的。而这件事可能已超出了他的掌控,亦是身为暗网之人绝不能去做的事。”
“往好里想,假如他知晓老王爷和顾侯爷是被谁害死的,又知晓萧文景私下干的那些见不得光的勾当,那他此次出山,必也是为了夺走萧文景的性命,或要为老王爷和顾侯爷报仇雪恨。”
她说到此处,不禁望向齐麟,接着说:“而,夺走萧文景性命一事,又是少主你绝不会去做的事。”
齐麟紧锁眉宇,道:“当君王不再完美,那就与凡人无异;当君王沾染上了一生都洗不掉的污秽后,也就不会再有天命所归、仁德贤君...若非要继续效命无德君主,必也会被视为愚忠。”
“本王所怕的,也是他会将本王定为愚忠之臣。若真是这般,本王断然无法知晓原因何在,他却能明了于心。如此一来,本王的任何举措都将会成为一种错,只因他觉得自己永远是对的。”
海楼,道:“若是往坏处讲,他也最多是生出了取代之心,想要顶替王爷使北疆自立。”
齐麟的眸光已更加深邃,微声说道:“这倒也没什么不可,只要他能善待本王身边人便好。”
“可他终究不是齐家人,也注定坐不稳王位。”海楼当即否定掉齐麟的言语,又强调道:“别说北疆百姓了,单是我等就断不会臣服于他。届时,必会天下大乱。”
齐麟眸光涣散道:“此道理,他又怎会不知...所以,他不惜暴露暗网身份,也只能是想除掉萧文景或为父王、母妃报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