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麟返回太师府时,天已渐亮。
他没惊扰赵瑾睿,却静躺在了屋顶之上。
朝阳未出,天际总有一种说不出的温柔,它不冷不热,恰能抚慰心田。
齐麟没有倾诉者,从三年前开始,他便已不敢再向他人倾诉。
这三年中,他活得很压抑,也很紧绷。
若,细说这种感觉,那也只能用“孤独”两字来概括。
孤独,并非无人相伴,反倒是无法融入。
无论是小川的顽劣,还是狼王寨中那些“钻在钱眼里”的弟兄,他们皆与齐麟隔着一堵墙。
这堵墙不厚,还很单薄,但,就是穿不透,也剔除不掉。
这就好比一尊佛像,整日静看着众人的喜怒哀乐,却始终无法与人们同悲同乐,还要尽可能地去满足着人们的愿望和私欲。
他们笑,齐麟也会跟着笑;他们哭,齐麟亦会跟着痛。
尽管,在齐麟眼中他们所面临的种种都不过是沧海一粟,却也能次次触动齐麟,哪怕只是一件极小的事。
因为,离了他们,那齐麟的整个身心也会陷入黑暗,就连小小的触动都不会再有。
这也是为何满天神佛贪恋人间的原因,其实,他们想要的并不多,只要能觉得自己还活着便好。
事实上,每人的内心里都居住着一个恶魔,恶魔之下还有一方无底深渊。
没心没肺的人,可在平日里尽展喜乐忧愁,使得恶魔难以作祟。
可,如齐麟这般得人,却只能深埋下情绪与悲怨,次次强压,每每对抗着恶魔。
——没错,这就是聪明人的代价。
上天赋予一人多少才华与能力,就会附加上多少负重与心伤。
世间万物本就是公平的,只是有些着于外眼,有些深藏难揪。
昨夜,齐麟本想在赵瑾睿沉睡后,倾诉一番。可真将赵瑾睿扶上床榻后,他又再难开口。
在他看来,赵瑾睿是幸福的,一个能在酒后烂睡如泥的人,又岂会有过多忧愁?
真到了酒难解忧,越喝越痛之时,又如何能悄然沉睡...
——是的,他之所以选择在太师府守岁,也全因他早就计划好了要夜探宫墙,调查清楚其父齐烈的死因。
死因由起因、过程、结果组成,在不知前两者的情况下,那结果也就成了唯一线索。
伤口造不了假,死相更是最后的遗言,但,齐麟对昨夜的验尸结果,却并不满意。
因为,他依旧没有方向...
——没有方向,就相当于还在迷雾中游走,虽能看清身旁都有什么,可想走出迷雾也绝不可能。
现在,他已握拳轻捶着厚实的瓦片,覆在瓦片上的那层霜,也已被他暖干。
瓦片下,不是赵瑾睿,而是,沈安若与柳霖霖。
齐麟并不是想要惊醒她们,反倒是想将她们视为最后的寄托。
寄托这东西,有时更像是一片圣地,只要这片圣地未被染上尘垢,就能给自己带来力量。
所谓圣地,也是指足能安放心灵之处,自然也少不了十足的信任。
当下,齐麟能试着去信任的,也唯有沈安若与柳霖霖了。
——为何没有赵瑾睿呢?
——因为,赵瑾睿具备一定的能力,他能随时率领三百府兵去干一些蠢事,所以,很多话是不能对他说的,万一触碰到他的某根神经,他非要豁出命去,岂不也成了添乱?
——所以,有时弱也有弱的好处,有弱时的忌惮和敬畏在,那日后就算强大了也不会太没脑子。
只是,柳霖霖已嫁为人妇,虽在齐麟安排之内,却也终有了差别。
他不可能再向几年前那样对着柳霖霖倾诉了,即便柳霖霖是一位极好的倾听者,他也要在心中划上一道界线。
然,沈安若真能完全替代下柳霖霖吗?
——单凭沈安若那横冲直撞、追根问底的性格,大概也难以胜任吧...
——再则,齐麟要找的是一位倾诉对象,也绝不是一个能替自己送死的人。
他想到这里,已停下了手上的动作,不禁傻笑了起来。
“昨夜,幸好没和安若同榻而眠...不然,又岂能夜探宫墙呢...”
“那位傻姑娘啊...别说半夜起身会惊醒她了,就连想将她灌醉都难...只要多与她碰上几杯酒水,她就定会觉得对方另有目的,浮想联翩...”
他笑着笑着,似也变了意味,脸上也逐渐附上了一抹暖意。
如此微妙的变化,他大概不会察觉,这也是为何会有“后知后觉”一词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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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姓,永远是这世间最可爱的人,亦是这世间最暖的存在。
镇北王府没有因昨夜的欢雀而糟乱,反倒平添了人气与温情。
王府前虽没有所谓的瘦金体春联,却有百姓一笔一划写下的祝福与期许。
花灯不一,看似杂乱,实则点缀着心坎,使得孤寂的心不再沉陷。
人们夹道欢迎着镇北王夫妇重回王府,庆祝着齐家香火得以延续。
孩童相继凑上,为其送上彩绸花环。
只是,齐麟在她们眼中还是凶了点,还好沈安若十分和善,始终持着暖笑。
没一会儿,她细长的脖颈上也被五颜六色的花环套挂得不伦不类。
她没有嫌弃,因为,她很喜欢百姓的这份热情。
如果说,初回景都那日,她曾被这份热情吓得胆战心惊,那此刻,她已习惯了被热情缠绕。
不过,这热情也有代价,即便众人不响,沈安若也能意识到肩上的责任。
——责任很重,要拿命去拼,也要全力去搏。
但,能拼能搏是否也算是一种幸运?总比深宅大院中的女人要活得多姿多彩。
尽管,她依然逃脱不掉齐麟的身影,只要她一日顶着镇北王妃的名头,她就会活在齐麟的光辉下。
可,她也从未想过能做孤胆英雄花木兰,在上过一次战场后,她就萌生出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她要与齐麟并肩,甚至,能成为齐麟身侧的一座堡垒。
——如此这般,齐麟身后有她,她身后有齐麟,两人互为帮手,不必分出高下。
——只是,她也要倍加努力了...
没等步入正堂,她已斗志昂扬、热血澎湃,“齐麟,等元旦一过,你我便回天瑙城,我们定能再次击败北戎大军,使北戎五年之内都无余力进犯大襄!”
齐麟淡淡斜眼,满脸疲倦地看着沈安若,他已习惯了沈安若偶尔发下神经的本质,自也不想反驳什么。
——他的王妃能有这份斗志,总归是好的,总比贪生怕死、畏畏缩缩要强得多。
再则,他也无力反驳,也绝没心情再讲上一番大道理。
昨夜,他未曾合过眼,现已太累。
“我要睡觉。”
“睡觉?”沈安若猛怔,再难吱声。
——昨夜,你不说睡觉的事,这才刚回家府你就说要睡觉...
——这大白天的要怎么睡啊...万一被人看到...
“我们晚上再睡,好不好?我们可以先整理下各自的物件...说不定,我二娘待会儿也会将我平日起居所用的饰品和衣裳送来。不止我二娘...应还有其他人也会上府拜贺...”
齐麟又低声道:“我要睡觉...”
这次,他不但更慵懒,且还直接向内屋走去。
“不是...你非要现在吗?”沈安若小步追上,“你这是在“锦绣楼”养成的毛病吗?那里都是大白天的吗?”
齐麟已懒得再理会沈安若,只想一头栽在床榻上睡他个一天一夜。
然,他还是在转过内屋的那一刹,驻停了双脚。
他的双眸开始变得明亮、锐利,在悄然挺直腰板间也露出了昔日的霸气。
透过木窗,萧文景已出现在内院,没有多余的随从,只有一位内侍随行。
“大哥...”萧文景已隔窗而望,眸中充满着喜悦,“大哥这是要...朕没打扰到你吧?”
齐麟微微一笑,出门去迎,“圣上怎么来了?今日,圣上不该守在太后身侧吗?”
“昨夜,朕已陪过太后了,本以为大哥看到烟花升空后,会来宫中寻朕。没曾想朕等了一夜,也未能见到大哥的身影...”萧文景,顿了顿,“大哥,你还是唤我二弟吧...不然,我总觉得浑身不自在...”
齐麟淡笑迎手,招呼萧文景在院中坐下,并朝沈安若使了个眼色,似想让其准备些茶水糕点。
“圣上乃是九五之尊,齐麟又怎敢再唤你二弟呢?那可是大不敬之罪啊...”
萧文景没有接话,反倒朝欲要离身的沈安若看去,“这位...是大嫂吧?”
他话落,竟还真起身朝沈安若拜去,“大嫂在上,请受二弟一拜。”
沈安若当即迎手,却又咬唇迟疑起来——天啊,当今圣上居然在向她行拜礼...
——昨夜,赵衍只说她要与宫中妃嫔互行拜礼,也没说见到圣上要怎样啊...
——她该如何向圣上还礼呢?是跪,还是不跪呢?
她一脸难为地看向齐麟,齐麟却一点都没察觉到她的小动作。
索性,她暗暗朝齐麟踢去。
她这一踢不当紧,那是瞬间紧眉,闭眼低颚,差点没痛得吼出来。
——齐麟与萧文景本就坐在院中石凳上,她在紧张之余,也忘了石凳这回事。
——她直接踢在石凳上,石凳是一动不动,她的脚应是要肿起来了。
齐麟见萧文景躬身不起,这才诧异地望向沈安若。
沈安若苦涩着脸,微抬着一只脚,也朝齐麟看去。
齐麟骤然捂脸,微微张嘴,朝天望了一下...
“啊...那个...我这王妃吧...有病...这病吧,也不严重,就是曾在闺阁中待太久,多少有些自闭症...”
“圣上,您是知道自闭症的...几年前,观文殿大学士张云宥家的公子,就是这个症状...”
萧文景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沈安若,“大哥,朕记得张云宥家的公子是个傻子吧?大嫂...看上去...也不傻啊...”
齐麟,忙道:“对,傻子。不不不,我的王妃不傻不傻,就是不爱说话,不爱说话...”
萧文景缓缓直身,认真审视着沈安若,“黄寿,着朕旨意...让太医曹广德速来王府...另,再从宫中调来百名宫女,来此侍奉镇北王。”
内侍黄寿,拜道:“老奴,遵旨。”
此刻,沈安若早已面红耳赤,频频侧身,似有想要逃离的举动。
——谁能想到,她第一次面圣就如此丢脸...这往后,还怎么活啊...
——这齐麟也不替她打个圆场,还说她有什么自闭症,真是靠不住,一点都靠不住!
——唉,靠人终是不如靠己,都被齐麟搞成这样了,能挣回点脸面就挣回点吧...
她骤然跪身,由于动作幅度太大,齐麟猛然惊身瞠目,以为她又要整出什么幺蛾子来...
“沈安若见过圣上...实不相瞒,我与齐麟也是刚到王府不久,尚未熟悉府中一切,我这就为圣上准备茶水糕点...可能会慢些,因为要找上一番,还请圣上不要怪罪。”
“大哥...大嫂还真是可爱至极啊...”萧文景呆望着沈安若,勉强笑道:“朕不急...只是,大嫂日后可莫要这般了,您这一跪,又要让朕如何自处呢?朕可是万万受不起的...”
齐麟见萧文景也有了尴尬之意,便暗暗向沈安若摆手,让其退下。
沈安若恨恨地斜了齐麟一眼——这天杀的齐麟不但一回来就嚷着睡觉,还让她在圣上面前丢尽了脸面,待圣上走后,她定要好好修理齐麟一番!
“圣上...”
“唤二弟~”
齐麟刚想缓和下气氛,又被萧文景一语顶回,“那今日,齐麟就胆大妄为一回...”
“二弟,林烁贪墨一案已有眉目,单是这三年来京畿驻军大营的账目就有千万两白银进出,此案还涉及到了景都巡抚王瑜和国舅张显宁。待会儿,我便将所有罪证交给二弟。”
萧文景缓落眉眼,脸色渐渐黯淡,“大哥应也能看出,朕的朝堂并非清正明朗...朕迫切希望大哥能重回朝堂,协理朝政,与朕一同为百姓造福...”
“大哥还记得吗?朕曾说过,假如朕能继位一定会让百姓过上富足的生活,也会让北戎再难进犯我大襄。如今,朕真的登上帝位了,却发现世事艰难,根本无法推进,很多事都不是朕一人便可决断的,所以,大哥...你能回来帮朕吗?”
齐麟凝望了萧文景片刻,才缓慢回道:“二弟,你既为帝,就要忍常人所不能忍,容常人所不能容,成常人所不能成。这三者,缺一不可啊...”
“二弟与我从小情深义重,我作为大哥也常挡在你与阿睿身前,替你们决断出策,但,今时已不同往昔,大哥已不能...也无法...再立身于你的前方了...因为,你是君,我是臣,君臣终有别,臣又如何能站在君的前方呢...”
萧文景猛地动容道:“朕可愿与大哥共享江山,甚至,朕可以让位给大哥!朕...朕不想做大哥的君,朕只想像之前那样身边有大哥相伴...”
他突得眸光发亮,似带着几分恐慌与怯意,他大步来到齐麟身前,缓缓蹲身,又急迫道:“大哥不愿帮朕,可是还在怪朕没能处理好叔翁一事?朕虽一直没为叔翁平反,却也没做过什么伤害大哥的事...朕...朕也只是想先稳住朝纲,再为叔翁平反...毕竟...毕竟,当年先帝之死实在太有损皇家颜面...若,朕不先稳住文武百官,恐大襄会生变啊...”
“眼下,朕已为帝三年,虽朝政大多把持在国舅张显宁手中,但,朕已有能力为叔翁平反,也有信心能成为一位好皇帝,还请大哥不计前嫌,与朕携手共同治理大襄...”
“大哥可能不知...朕从继位后,便受制于国舅张显宁...张显宁也没说错,他当年的确能扶持皇兄萧文轩为帝,现下亦能助皇帝文逸继承大统...这世间,万事皆有代价,这一点大哥在很早之前就对朕说过...这些年,朕也是以大哥为信念,才坚持到了今日...因为,朕知道,大哥你终会回来,只要大哥你能回来,就算朕的面前有再多险阻,你我兄弟联手也能将其全都扫灭。”
他满怀期待地仰望着齐麟,齐麟却沉稳自若,脸上毫无波澜。
齐麟俯身将萧文景扶起,微声道:“二弟,父王一案我并无怪罪的意思,我也能理解二弟的苦衷。只是,我刚回景都,对朝中之事还尚不熟悉,真是不知该如何下手啊...还请二弟能多给我一些时间...”
萧文景已然皱眉含泪,“大哥不怪罪便好...大哥,实不相瞒,叔翁的尸身此刻就在昌平宫中,所用棺材也是宫中常备的那种棺材,但,朕也特意在棺中加了一层金箔,且密封完好。朕是想,大哥回来后,必会调查当年叔翁一案,就想着尽可能地为大哥保留下叔翁的尸身。”
齐麟,沉默。
——昨夜,他看到其父齐烈的尸身时,只觉尸体能保存完好,全因外在有一层铠甲。他父亲身上的那套铠甲已穿了多年,他也能一眼认出。
——此刻,萧文景所说的金箔,他是真没怎么注意。可,萧文景既提到了金箔,应确有其事,就算他没注意到,十八女将也该有所发现啊...又为何无人提呢...
——不见金箔,只有铠甲裹身,尸身应也无法保存三年吧?照理来说,埋在土壤中的尸体在八到九天后就会开始腐烂,两个月后就会腐化成白骨。金属材质的棺材的确有延缓尸体腐烂的功效,因为,金属不容易被微生物分解,也能绝好地隔绝空气。
倘若,真如萧文景所说,他特意在棺中加了一层金箔,或是直接用金箔包裹尸体,达到密不透风的效果,那确实符合现下尸身的状态...可,当真有一层金箔吗?
齐麟已凌乱,彻底凌乱。
过了良久,他才慢慢回道:“二弟有心了。等元旦一过,我便会安葬父王,这样父王也能早日入土为安了。”
萧文景,哽咽点头,“也好,也好...届时,朕定会去送叔翁一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