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正吃着饭,萧淙之与元绮正在内院说着如何处置李瑜,福婆婆便来传话说军中有急事,韩将军请他过去。
来的人,元绮认得,正是今日白天,按着阿蒙多的头往水中按的韩冲的手下。
语气中焦急,元绮也听出了一二。
萧淙之今日是将时间空出来的,照理已经都安置妥当,突然又生事端,大约也猜到了几分。
“这是有急事?”元绮问。
他默认,却没有说出心中的预料:“你早些休息,不必等我。”
当夜萧淙之虽赶了回来,但也是后半夜了。因是陌生地界,陌生的宅子,又担心着荔云与萧淙之,顶着乌眼青翻来覆去睡不着。
她在房中给他留了一盏烛火,跳跃明灭,终于等来有人推门进来,动静极轻,紧接着屏风外传来点滴水声。
元绮住的是正房主屋,比靖州刺史府的小书房大了不少,她起身越过屏风,提起梳妆台上的灯笼,轻轻走出去。
烛光摇曳,照在他赤裸精壮的身体上,只见萧淙之正光着上半身,站在小圆桌边上,拧干毛巾,擦拭身体。
他身上疤痕斑驳,不知是汗水还是清水,从锁骨一直流淌至腰间。一时间场面竟有些许香艳。
他见到元绮走过来,停下手上的动作:“是我吵醒你了?”
“没有,是我还没睡。”
“怎么了?不习惯还是一个人害怕?”
她道:“想等你回来。”
他目光柔和,如烛光一样,柔柔地拢在她身上,嘴角有了温馨的笑意,放下了手中的毛巾,走到她面前,手环住她的腰,身体紧紧相贴:“我回来了。明天即便我不在,也会有荔云陪伴你。不怕。”
她心中是暖的,但几次亲密之后,这样的贴近让她不自觉地向后缩,倒不是讨厌他,只是头两次属实让她有些不知所措——他明明表面上冷峻克制,仿佛心中只装着家国大事,可关上了门,温柔之余,炽热且露骨,积极又凶悍,她招架不住他。
二人就这样对望了一眼,她问:“今日出了什么事情?”
他轻描淡写道:“不是什么大事,无非是阿蒙多惹了些争议罢了。”
他说的轻巧,她却知道并不如此轻松,否则这大冷天的,何至于让他来回奔波累到后半夜,还一身汗?
“是不是有人觉得,这样轻易放过阿蒙多,太便宜他了?”
这并不难猜,血海深仇即便午夜梦回也难以忘怀,元绮在双亲去世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都噩梦缠身,可她没有能够怨恨的对象,若她也有一个阿蒙多这样的杀亲仇人,她必定倾尽所有也要让他不得好死!
萧淙之轻呼一口气,仍然说的简单:“确实,每个人都想要他的命,我也不例外,但大局当前,现在不是杀他的时候。”
“这次的事情,朝廷知道吗?”
“还不知道,所以要趁早解决。”
元绮看着他深邃的眼睛,反复探寻:“你不想用他开战吗?”
萧淙之明白她的意思,却说:“想开战,方式有很多,积年的仇怨甚至不需要理由。但现在不是时候,长穆那边的事情还没有了结,如果现在打仗,我们会腹背受敌。”
还记得元绮离开上京前与元穆的谈话,曾聊到如今国富民强,却依然不对突厥用兵的原因,那便是两王之争,攘外必先安内!
如今听到萧淙之这番话,元绮便猜到,他们已经动手了。
“你们有几成把握?”
萧淙之眼中闪耀着光:“你若是说对突厥,七成,若说上京,四成。”
元绮道:“你们虽然兵力雄厚,但都驻守边疆,远离上京,而上京有辅国大将军赵谦统领京军十万,又有武状元统帅的御林军三万人专职守卫帝王,这十三万大军,足以平息一切犯上之乱!”
萧淙之从没对她说起过真正的图谋,但从他透露的信息中,她早已猜到了。他欣赏她的聪慧,笑了笑:“京中来信,皇帝起病了。”
元绮眼中露出一抹惊色,虽说皇帝年迈,但精神却好,这一病,说寻常也是正常,说不寻常,也不是空穴来风。
“我始终觉得,若能由陛下亲自立定太子,才是上策。”正统嫡出,天地共认,可平息太多风波,每一场风波之后,那可都是人命啊!
他轻笑了一声,仿佛是笑她仁慈天真:“坐在那个位置上久了,有些人以国家为己身,而有些人却会以己身,乱国家。执念深重,至死无法放手。”
他说的隐晦,元绮却听懂了,说到底帝王也是人,最终国家的兴衰,都系在一个凡人的一念之间。有的人舍身为天下,有的人却恰恰相反。
皇帝元绮见的不多,但从她与萧淙之的婚事开始,如今的这位皇帝,无一不是从自身权势利弊角度考量,即便是亲子也都被他当作棋子,制衡拿捏。
元绮不仅发出感叹:“行将就木,何至于此。”
萧淙之低声笑了出来,似乎没想到元绮会说这样的话。
元绮轻轻推了他:“你笑什么?”
“天下人都道天子万岁无疆,你却说行将就木,大逆不道的话张口就来。看来是我和我这个反贼待久了,近墨者黑。”
她轻轻瞪他一眼:“你还知道大逆不道!可知我心中有多么……”
“多么什么?”
想说的是“多么担心你。”但经过前几次的真情袒露,他似乎有些得意,好似已将她的心拿准了十成,元绮觉得自己在感情方面实在太实诚了。
于是将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当然是担惊受怕了。我万贯家财还未来得及好好享受呢。”
这是玩笑话,萧淙之却当了真,双手握住她的手,突然认真道:“知道这是哪吗?”
“大都督府。”
“是我家。从前的,萧将军府。”
她怔了怔,一时无言,不是无话可说,而是怕他伤怀,只能静静听他诉说。
“我失去过一次家人,绝不允许再失去一次。我如今有你,以后还会有我们的孩子,我萧淙之在这里对着萧家三代英魂起誓,绝不会轻易赴死,即便要死,也会保护好你们。”
他的话字字句句落尽耳里,使她瞳孔都在发颤。
她只是戏言而已。张了张口,不知如何回应。
他看了她一会,没有得到回应,又继续道:“我已收到皇帝密信,送嘉柔出嫁当日,出兵讨伐突厥。”
“这么突然?可突厥大军虽然来袭,但始终没有大动作,我听说主力一直未动,阿蒙多带着人劫掠了几处村庄。”
他眼神坚定:“他们在备战,我们也一样,更重要的是,人之将死,会执着此生之憾,若无法收复三州,岂非留给后人史官诟病?”
说到底,帝王最终仍然选择了成全自己的私心!
元绮已经担忧重重,他曾说过,十五万大军仍要十月才能完成,虽然经济复苏,但也没富到这种地步,说到底休养生息,还是需要时间的,这也是萧淙之一直按兵不动的原因之一——收复郸州是用人命来填,如今既然机会,晚一天复仇,也许活下来的就能多一人!
“你如今有多少人?粮草援军可都有安排?”
“别急,此事没有那么快,我心中都有数。”
心中有数,在元绮看来,是一句空话,若没有实实在在的物资银两人马,人如何平安?
面色已经沉下去,眼中也起了雾气,她心中又恨,恨皇帝为了避战牺牲了自己的双亲,如今又为了自己私心,要萧淙之去打仗!
“好,那你可要记住你说的誓言,若是轻易死了,我就将你,将和你的有过的一切,都忘了。生前不履诺,死后亦不复见。”
“好。”他搂紧她,将人抱起,往房里走。
元绮推了推他,小声问:“今夜也要吗?”
萧淙之低头看怀中人,小白兔一般:“要什么?”
他竟然还装作无辜,元绮已被他放在床上,一想到他方才说这是他萧家祖宅,便紧张起来,他们的第一夜是在京郊的馆驿,第二夜是在关外完颜掌柜的客舍,都不是什么正式的地方,场面又极……
说到底,元绮从小受的是上京贵女那套教育,到了这萧家老宅,才仿佛真到了婆家,压力也随之而来了:“我怕又是一夜到天亮,你睡不好。”
她这话是关心他,却心底里也希望能正式一些,他却笑出了声,笑她全然没注意到自己这话多露骨,对他的赞誉有多高:“嗯,夫人说的,有理!”
这一夜,如她所愿,萧淙之没折腾她。两人相拥在一起,说着零散不着边际的话,一起睡着了。
第二日,韩冲约了突厥使者,在关外互市一座不起眼的客栈中,交换了人质。过程倒很顺利,双方都没有起冲突的意思。
人过了手,转过一条街,换另一身行头,便认不出来。骑上马一路奔回郸州城。
李瑜脸上尚有淤青,韩冲对他没有好脸色,这是关外地界儿,在他心中,萧淙之才是老大,何须对一个被俘的世子,还是出卖同胞的世子有好脸色。
他将一匹马的缰绳丢给李瑜:“自己骑,能不能活着回去,靠你自己,我们老大只答应用阿蒙多交换荔云姑娘,可没说保你平安。”
他瞧不起李瑜,倒不是因为他玩弄权术,勾结外贼,而是因为知道他对元绮的心思,却还敢拿她和阿蒙多做交易!
突厥人没有人性,更不讲伦理廉耻!他们恨毒了萧淙之,完全有可能拿他夫人泄愤,这过程中,但凡有个差池,人就算活着回来,也活不下去了。
而李瑜呢,连心上人都能算计出卖,在他心里根本算不得人!是畜生!披着人皮的猪狗!
韩冲扶了荔云上马,自己也跨上去与她同骑。
韩冲与荔云是有交情的,当初他在刺史府上混吃混喝,都是荔云带人招待的他,后又有矿山之夜的共患难,虽平时见面机会不多,但她是元绮的心腹,自己是萧淙之地心腹,那自然就是自己人!
当着其他人的面,有些话不方便问,如今两人紧挨着,韩冲便问出了口:“荔云姑娘,方才不便问,你可有受伤?”
荔云虽委屈却没有受什么皮肉之苦,只是想起看守她的那些男人,流露出的下作眼神,还是脸色发灰:“皮肉倒是没什么伤,无非是被捉的时候摔了一跤。”
其实她心中也清楚,女人在战场上被俘下场总归比男人凄惨。她不过是个丫鬟,上京大宅里,破身不收房的多得是,但是对韩冲,她还是想解释清楚:“他们只是将我们关起来,并不曾做其他的事情。荔云只是个无足轻重的丫鬟,还劳动韩将军几次相救,荔云铭感五内。”
韩冲想起几日前,萧淙之前脚刚走,顾庭芳就带人围剿阿蒙多的部下。原本阿蒙多给她的信,是让萧淙之亲自去赎人,她倒好,直接带人去围剿,人质在眼前,愣是装作没看见。荔云也就罢了,皇长孙她也不怵!
要不是韩冲及时出现,拉走了顾庭芳,只怕突厥真被逼急了,杀人质泄愤!
想到此处,韩冲又在心中骂了一遍顾庭芳:这个疯婆子!
但想到顾庭芳,他不禁低头看身前的少女,她这番语气神态,看来是真没事儿,他也放心了不少。
萧淙之的命令,是护送荔云直接回大都督府,李瑜送来军营关押。
因此元绮午后便一直在府上等荔云。
大都督府人不多,主家也只有他们夫妇二人和顾庭芳,向来听不到什么嘈杂说话声。
这会儿元绮正在房中收拾衣物,忽而想起,要替荔云房中填一盏安神香,便回过头去翻找,这一回头,身后猛然出现一个陌生可怖的身影,吓得她连连后退,撞到了桌上的茶具,碎瓷片摔了一地!
“吓到弟妹了?”是顾庭芳。
这样静的院子,这人究竟是什么时候来到她房中的?
元绮按着心口,平复了心情:“是表姐,来了多久了,我竟不知道。”
顾庭芳笑着在小桌前坐下来:“有一会了,别怪我说话直,弟妹的警惕性可有待提高,今日幸好是我,若是歹人,一刀抹了你的脖子,恐怕连死在谁手上,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