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五日,平静如常,三月已过半,北方的山头终于见了一些绿色,元绮询问如流,往年都是何时开春?
如流道,若要积雪完全融化,恐怕要到四月里了。好在山脚草原上的雪原化的快,到时草原复苏,山花遍野,长河镜湖如同天空倒置,异常美丽。
夜里融雪滴滴答答,扰人清梦,她无心睡眠便想起初来靖州时,萧淙之曾说,有一片草原叫做锡林,来日带她同去见识见识中原的养马场。说到此处,又想起即将到了采茶时节,自己也曾答应过,今年的龙井要 赠予他。
于是提笔书信一封,送去扬州。
翌日大晴,天空湛蓝辽阔,飞鸟群起,穿越苍穹。
午间如流来报,世子来访。元绮让人备了热茶到前厅迎接。李瑜此番又是孤身而来,只带了一个小厮。
元绮想起前几次打交道,萧淙之说的对,她看不透李瑜的行事,故而此次回来,一直避免与他有交集。
前厅里荔云奉上点心,元绮请他落座:“元绮到靖州多日,实在是身体疲乏才未拜见世子,世子别见怪。”
李瑜穿着月色的袍衫,一派温润如玉的公子模样,对待元绮他向来是柔和的:“无妨,你我之间,不计较这些。上回不知你要走,才没有去送你,一别数月,我心中一直记挂着。”
元绮心道,他又是这番态度,便提防起来:“不知世子今日前来,可是有什么事情要吩咐?”
李瑜瞧了眼左右:“当然是有事。且是大事。”
元绮上回吃过他的亏,这回没有立即让人退下。李瑜却道:“这是在你府上,你还怕我不成?”
话已至此 ,元绮便对如流道:“你带人下去看看小厨房的点心做的怎么样了。荔云留下,替我们煮茶。”
李瑜没反对荔云留下,待其他人下去,李瑜也不拐弯抹角,严肃神色,略有些沉重:“朝若,我接下来的话,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世子请说。”
“你哥哥长穆,应当多日未给你来信了吧。”
元绮想着自己这一走路程便是一个月,是到了靖州才给哥哥报了平安:“我前日刚送出的家书,哥哥的回信,恐怕没有这么快 。”
李瑜道:“他恐怕无法回信了。”
“世子此话怎讲?”
“你兄长旧案重提,引火烧身,扬州刺史卢峻山已联名上书参奏。”
“参他什么?”
李瑜见她关切,不慌不忙道:“参长穆监守自盗,铲除异己,结党营私。”
元绮盯着李瑜,并不十分相信,毕竟这只是他一人之言,自己一丝风声都没有听到:“胡说,我哥哥是最刚正之人,这分明是诬陷。我相信哥哥,此等捕风捉影之事,即便是真,也伤不到他。”
李瑜知道无凭无据,她不会只信片面之词,又道:“可此番却有账本,证明他受贿。还是你嫂嫂亲自交出来的。”
元绮怔住,眼神中有极力掩饰得错愕,但当着李瑜的面仍然装作不为所动的模样:“不可能,我嫂嫂她……”她想到洛昀已有身孕,但李瑜却未必知道,于是道:“此事我没有得到一丝一毫的消息,若真有此事,世子今日特意来说与我听,究竟是何意?”
李瑜道:“你不知道,是因为皇爷爷封锁了消息。我来,是想和你一起,救长穆。”
封锁消息?有什么值得封锁的?无非是防着萧淙之罢了。既然不想让他知道,又何必专程来说给自己听?
元绮觉得他这话虚伪极了,诬陷元穆的除了祁王一党,难道还会有别人?
“如何救?”
李瑜躬身靠近她,语气中带了些恳求:“我奉命来此,明面上是送上嫁妆缓和边境关系,实则从中谋划分裂关外势力。但如今困在靖州,想请你帮我一个忙。”
“什么忙?”
“我要出关。”
“世子既然是奉命来此,出关何须我帮忙?”
李瑜轻笑一声:“你我都是聪明人,我的人出去,几次三番不是迷了路,就是失了踪,这究竟是为什么,我想朝若应该很清楚。”
元气微微瞪着他,眼中隐忍着怒气,分明是他们勾结外敌还要诬陷忠良,如今却说的如此大义凛然:\"如果我不愿意呢?\"
李瑜神色认真且凝重,辩解道:“朝若,不是只有你们,才有血性,我说过,身为皇亲,我比谁都想收复失地驱逐外族。萧淙之此时确实可以与突厥开战,可战火连绵,你就敢保证他一定能取胜吗?突厥大可汗联合关外数十个部族,才有今日的力量。以战止战不是办法,逐个击破我们的损失才能降到最低。或许你并不认同我的做法,但我既然已经奉皇命来到这里,你们若还认自己是李家的臣子,那就该放我出关。”
经过上次沥坊事件,元绮根本不敢信他,萧淙之虽然没有细说二人之间如何斗法,但他以皇长孙的身份干预靖州,一定比月姬更麻烦。既然萧淙之不放他出去,那就有不让他出去的道理。
“抱歉,世子,我很想帮你,但我一介女流,又能为你做什么呢?还是你想以哥哥的性命,威胁强逼于我?”
李瑜露出难以置信的失望神色:“在你眼里我就是这样的人吗?我与长穆从小一起长大,师出同门,即便不是因为你,我也不会见死不救。朝若,我今日过来,是希望你能帮我,只有如此,我才能回到上京,才有话语权去救长穆。”
“世子凭什么这么肯定?还是我哥哥被冤枉,本就是祁王一党的手笔?”
李瑜微微垂下头,不敢看她的眼睛:“你说的没错。萧淙之与长穆联手重创了定王,我们不可能不反击。”
元绮愤然站起身,质问李瑜:“既然如此,世子还在这里伤怀什么?这不正是你们想要的吗?”
李瑜仍低着头,声音喑哑,好像痛苦极了:“我最怕你知道。可又不得不让你知道。”
元绮冷眼看他:“世子,这话别再说了。”说着背过身去,不愿再看他。
李瑜却缓缓站起身,走到她身后:“朝若,我知道你生气,可是朝堂之争不是个人能够左右的。我今日来,是想劝你,如今元穆已入天牢,皇爷爷封锁消息,就是不让你们救他,萧淙之狂妄自大,已惹天怒,这是迟早的,你们不能在同他一起了。我不能让你给他陪葬!”
元绮闭眼深吸一口气,转身对他道:“纵然萧淙之被万夫所指,被世人所弃,那又如何?世子口口声声为了我,却陷害我唯一的亲人,置元家于死地,纵然我要与萧淙之一起死,也不愿再听你这些话!”
“两王相争,胜者为王,败者为寇,你们跟着奕王能有什么好处?封疆大吏?官至宰辅?我可以给你比这更多!长穆是洛尚书的女婿,为了一个奕王翁婿反目妻离子散值得吗?说到底这是我们李家的天下,你们何必陪葬?”
元绮回首瞪着他,此刻只觉得他的嘴脸难看极了:\"敢问世子,若我们兄妹始终无法如世子所愿,世子当如何?\"
李瑜面露痛苦之色,仿佛极其不忍:\"我说了,我不能看着你们为萧淙之陪葬,若你不肯,即便让你恨我一辈子,我也要问你这一句:元穆与萧淙之,只能活一个,你如何选择?今日我就是绑也要绑着你出关。\"
元绮藏在袖子地下的手早已紧紧攥成拳头,说到底,还不是威胁!?
她冷声道:\"世子这是铁了心要逼我,何必演这样一出大戏!\"
李瑜闻言气的面色涨红,一步上前抓住了她的手臂拉到眼前:\"你的心到底是什么做的?我对你如何真就一点儿都感受不到吗!?\"
如流一退走,荔云便警惕起来,谁知李瑜越说越不合规矩,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此刻见李瑜动手,立即冲上前护着元绮。
可李瑜使了好大的劲儿,怎么都拉不出元绮:\"世子殿下请自重!\"
李瑜看了荔云一眼,好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松开了抓住元绮的手:\"朝若,我不逼你,但我与你说一句实话,此番指证长穆的证据确凿,他有没有活路,全看你。若你想救他,今日城门下钥前,我们一起出关。我不是吓你,若你通知萧淙之,元穆活不过三日。你自己想吧。\"
元绮双手攥紧,看着李瑜离去的背影,心中复杂至极。若是换做几年前,她说不定真会对他动心,即便是数月之前,面对李瑜口口声声的情意,她心中也有一丝感激,可如今再看他,心中却只有失望。
荔云走到近前,扶她坐下,悄声问:\"夫人,咱们现在怎么办?\"
元绮沉默不语,眉头紧皱。
荔云道:\"也不知道世子说的是真是假?\"
\"真真假假,我们没有时间去求证了。\"话虽如此,但元绮心里却已经相信此事是真的了——私钱案最初发现就是在扬州,当时是由扬州刺史卢峻山协助元穆调查的。从前不觉得有什么,但上回见姜洹对他的态度,她心中便有了猜测。如今从李瑜嘴里说出来,便有几分真了。
\"何况,只要有一分可能,我都不能见死不救,李瑜出关,想要分裂外族,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成就的,若哥哥真出了事,这点时间,便有可能救他的命。\"
荔云也听明白了,于是又问:\"那咱们,要告诉刺史大人吗?\"
元绮沉默了半晌:\"要,此时若瞒着他,反倒让小人得逞了。你立即唤入流来。\"
如流其实并未走远,一直候在外面,期间李瑜拉扯元绮,也有一两句落进耳朵里。好在一早支开了其他人,否则刺史不在家,别的男人上门来私下说真心不真心的,元绮的名声恐怕就不保了。
想到此处,如流看着庭院里的盆景松树,眼中深沉了几分,这位世子,果然阴毒,装作一副翩翩君子情深几许的模样,实则不动声色就想毁人清白,下一次再上他,绝不能让他再单独接触夫人了。
正想着,荔云便来唤他。
如流走进去,瞧元绮脸色并不好,便知道有事:\"夫人有事,尽管吩咐如流,大人离开前交代了,我们全权听您使唤。\"
\"如流,我要你替我传两封信。\"
\"夫人请说。\"
元绮于是将自己心中的打算说出:\"第一封,你去请庞将军,就说我要出关去郸州,让他挑一些人送我,人不必太多,第二封信,你报给萧淙之……\"
待元绮将自己的谋划说清,如流却定在原地,没有去办,反到劝她:\"夫人,此事太凶险了。小人斗胆说一句,这位世子信不得呀,若您去了,有个三长两短,小人如何跟大人交代!\"
元绮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但如今给我的时间不多,因此我让你将此事通报给萧淙之,一来利用这段时间去打听我哥哥的事情是否为真,二来由他郸州派人监管世子与我。我之所以不通知庞将军,就是怕靖州一动,便被他察觉。所有人都以为我跟着世子出关了,我才安全。\"
如流低头思索,只好说:\"好,既然夫人已经拿定了主意,小人这就去办。\"
天刚擦黑,庞统的人便已在城门口等候,这是元绮的吩咐,不让他们来府上接,那是为了方便将李瑜一行人乔装塞进家丁队伍里。
荔云揭开马车的帘子,庞统朝里头一看,只见今日元绮戴了帏帽,正襟危坐。
元绮的身形他认得,便上前行礼:\"夫人,人都准备好了。\"
里头的人仿佛正看过来,庞统又问:\"是否现在出发?\"
只见马车中的人抬了抬手,荔云便代为吩咐道:\"夫人的意思是早去早回,有劳庞大人了,我们这就出发了。\"
庞统领命,派了十几人乔装成商人队伍跟在后面保护。
待一行人缓缓走出靖州城,渐渐隐没在夜色之中,城门上换了岗,庞统已经带人回到军营。
如流驾着一辆马车,提着一盏灯笼,缓缓又来到了城门下,马车后只跟着三四位下人。
如留下车对着守城的士兵耳语几句,对方便放了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