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三月花含羞,芳香自在牵风绕。
新的一周刚刚开始,金色的夕阳被风拖进山坳,季父看着台历上数字分家的那一页,预感到自己的大限将至。吃过晚饭后,他忙给季月朋打去电话,让他明天务必回家一趟,而且要尽量赶在中午,下午陪他去镇上的澡堂洗澡。
洗澡对老年人来说是一件很消耗体力的事,一个病人尤其如此。
季母体贴的建议生起火炉,烘暖屋子,在家里洗,季父还是执意去了镇上。
洗完澡出来,浑身的清爽让季父忘记了疲劳,他的精神看上去很好。
“月朋,你是怎么看在澡堂里洗澡的那些人的?”
回家的路上,季父问。
“我、我并不认识他们。”
“这与是否认识没关系。人啊!只要脱光了衣服,赤条条的,都是一个样儿。无非是高的、矮的、胖的、瘦的、黑一点的、白一些的罢了。”
“您是说人脱了衣服,就像同类的商品撕去了各式的包装?”
“差不多是这么个意思。”
“您怎么想起说这些了?”
“每个人生下来都是赤条条的,或长或短的忙活完一生,到死的时候,不过是穿戴走了一套衣冠鞋袜。其余的,什么也带不走。所以,千万不要将成败得失看的太重,越是看重的东西,往往越容易失去,而一旦失去了,就会难以接受,掉入看不见底的痛苦中。”
“我、我已经在学着改变了。”
“月朋,答应爹,一定要戒掉烟和酒,好好珍惜自己的身体,好好珍惜子玉对你的感情。”
“爹,您放心,我会的。”
“一定要坚持,慢慢减量,不要一下子戒断了,戒的太急太猛,身体会受不了。”
“我记住了。”
第二天早饭过后,风吹的更暖了,太阳镶了淡金色的边,亮晃晃的光芒铺洒下来。山野里,鸟鸣幽幽,花香醉人。
“月朋,今天的天气真好!你再帮爹刮刮胡子,刮的越干净越好。桃树、杏树、苹果树的花也该开的差不多了,一会儿咱们爷俩去山上转转。”
季父生平第一次很正式地站在穿衣镜前,看到镜中的自己,虽然枯瘦,却面容干净,衣着整洁。他笑了一下,缓缓转过身,环视了屋里的一切,走进院子,走出大门,又回望了一眼,头也不回地同季月朋一起,慢慢向山上走去。
山坡上,一群山羊犹如天上的白云飘落凡尘,正悠闲自在地进餐,有的低头啃着地上的青草,有的抬头吃着低处的树叶。几只玩累了的小羊羔饿了,“咩咩”地叫着,各自找寻自己的妈妈去了。
那只高大温顺的山羊通身雪白雪白的,没有一颗杂毛,是最让人省心的。她曾是一只可爱的小羊羔时,望舒为她取名白雪公主。它长大做了妈妈后,慈爱公平,又充满智慧。
最近,白雪公主又做了妈妈,又生了三只可爱的羊宝宝。听到孩子们喊饿的声音,她从羊群中走出来,三小只立刻扑过去,两只抢到了奶头的,贪婪地吮吸起来,剩下的一只则眼巴巴地瞅着。白雪公主伸出舌头,舔着它的嘴唇,轻轻地抚慰着。
感觉那两只羊羔吃的差不多时,白雪公主便一下子跳开去,让剩下的那只来吃。三只每餐都能吃饱的小羊羔,健康茁壮的齐齐长大,体重和个头不相上下。
山上的茅屋里,季父拿出一个账本和几张借条,交给季月朋。上面大部分的欠账都还清了,金额有大的,也有小的,被季父用圆珠笔划掉,并注明了还钱的日期。几笔没还的,金额相对较大,都有借条一一对应。
“月朋,咱们山里人一向厚道,也实诚,不到万不得已,没有人愿意欠着账不还。相互之间能欠钱赊账,不是信的过的,就是有交情的。欠钱多的,往往也交情厚一些。小本子上这些人知道我病了,陆陆续续都来还了;没还的,几乎都和我有过患难之交,他们带着东西来看我,有的还不止看过我一次。像是有话要对我说,又始终没说出来,或许是各有各的难处吧。钱的事,他们不提,我也没问。一个快死的人了,知道多了有什么用?既帮不上人家的忙,又让人家难过或者尴尬,岂不是白白的坏了相交一场的缘分?”
“我娘知道吗?”
“你觉的这件事能让你娘知道吗?哪天你实在是手头紧了,就拿着账本和借条去找他们,没人会赖账的。哎呦!只坐了这一会儿,怎么站起来都费劲了?”
“您不要着急,我扶您起来。”
“杏花开的真好啊!白茫茫的一片,今年结的杏一定会很大很甜的。扶我到那里的秋千架下,好好地坐一回。”
“樱桃树的花苞也长出来了。”
“是吗?我好想睡一会儿。月朋,你回家一趟,拿子玉给我买的那床被子来盖上。”
“爹,您坐稳了,我很快就回来。”
季月朋说完,迈开两腿,匆匆跑下山去。
季父刚才不是站不起来,而是忽然感到眼前模糊的厉害。他努力睁大眼睛,望着儿子飞奔而去的背影,在心中默默道别。
春日的阳光好温暖,山风如约改了性情,柔柔地吹着,花瓣一片又一片,轻盈地飘起,落下。
一股冰凉慢慢从季父的双脚开始,穿过他的脚踝,沿着他的小腿向上攀爬……
远处的白雪公主忽然发出几声异样的呼唤,径直向着秋千架大步走去,三小只跑起来,紧随其侧,很快围拢在季父身边,给他带来了鲜活的温暖。
那股冰凉在向上的攀爬中蔓延开去,季父眼前的一片模糊渐渐隆成了黑暗的旋涡,他极力环视了周遭一眼,侧身靠着白雪公主温暖的背,将一只手搭在秋千架上,脑海里浮现出望舒给他和群羊画的一幅幅漫画,微笑着,闭上了双眼。
季月朋抱着被子,气喘吁吁地跑上山,跑到秋千架下,季父已经没了呼吸。他的脸上带着微笑,面容是那样的安详。他的身上落了薄薄的一层花瓣,白色的、粉色的……
白雪公主“咩咩”地叫着,浅浅的温柔中带了离别的哀伤。
远处的一片坟地里,传来断断续续的哭声。
今天,是季月朋的二大爷的忌日,三周年的忌日。他的几个儿女跪在坟前,哭声不似往年那样悲痛了。
季父人生的脚步停留在五十多岁的那个春天里,他在一场落花中与人世告别,为生命既有的热爱和悲凉画上了一个带有浪漫色彩的句号。
死讯一向比喜讯传的要快,季家山窝小小的骚动了一阵。很多人聚到一处,说起季父的死,有惊叹的,有惋惜的,也有羡慕的,更有幸灾乐祸等着看季母热闹的。
不知是谁开了个头,好事者纷纷议论起三年前的今天,季月朋的二大爷死了,季母去他家喝喜酒的事。
在一片众说纷纭的嘈杂声里,一个衣衫褴褛的孤儿一闪而过,手里提着一只断了鞋带的破球鞋,光着一只脚,飞奔向镇里的棺材铺,给老板报信去了。
季父身患绝症的事没能瞒住,那口棺材也不再是什么秘密了,而棺材铺的老板还是信守当初的承诺,如数将报酬给了孤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