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壁冰冷。
它蜷缩成一团,睁大漆黑双瞳,望着幽暗的穹顶。
这里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它也不知道究竟过去了多久。
只知道,那棵树要死了。
它摸索着爬过去,小心翼翼伸手,第一次抚摸那截枯枝。
——它被诸神囚禁的漫长岁月里,只有这株病恹恹的小树与它相伴。
它实在太寂寞了,每天只能对着那棵脆弱得仿佛一碰就倒的树自言自语。
即便这棵树从未有过回应,它依然心满意足。
而今天,这棵病树终于撑不住,要死了。
树根灼热滚烫,似有无形之火熊熊燃烧。
“……我要怎么才能救你?”
它咬开自己的手腕,鲜血滴滴答答渗入土壤,异香弥漫。
“活下来,我求你,活下来。”
寂静的山底,模样狰狞可怖的兽一遍遍哀声乞求,一次次咬开愈合的伤口。
直到全身的血几乎放干,土壤染得猩红,那棵树依然没有任何动静。
奄奄一息的兽匍匐在树下,小声抽泣。
倏尔,头顶树枝颤了颤。
一个小小的新芽绽出。
它猛地抬头。
无数碧绿桑枝疯长,铺天盖地,几乎遮住它全部视线。
“咔嚓——”
一声脆响,诸神留下的封印被树枝撑开,破碎成点点星芒。
幽暗穹顶缓缓向两侧打开。
恰逢望舒御月而过,星汉灿烂,月华如练。
它见到了自囚禁千万年后的第一束光。
是柔和的,霜一般的月光。
穿白裙子的少女踏着那月光落下,轻盈似蝶。
它看得有些呆了。
“谢谢你救了我,”她背着手,对它歪着脑袋笑,“我是神界的扶桑树,你叫什么名字呀?”
真是一个美丽的生灵。
它想。
似乎……连看她一眼也是亵渎。
它怯怯低头,余光瞥见自己丑陋的爪子,慌忙背过身缩成一团。
她不依不饶地戳它:
“喂喂喂,我好不容易可以和你说话了,你怎么变成哑巴了啊?”
过了好一会儿,它声如蚊呐:
“祸。”
扶桑:“霍?你姓霍?”
它声音更低:
“不,是灾祸的祸,意为见之不详。”
扶桑:“怎么会有这种名字……”
话还没说完,对面的兽难过地将自己缩得更小。
她话音一转:
“要不然我给你重新取一个名字吧?”
祸露出一双眼睛觑着她:
“什么名字?”
她掐住下巴,冥思苦想片刻,敲敲脑袋:
“哎呀,暂时想不到,这样吧,我先叫你小黑,等我想到好名字了再给你取怎么样?”
祸不喜欢小黑,恹恹地“哦”了一声。
“别太在意名字。”
她看出它不高兴,拍拍它脑袋,安慰道:
“其实我也没有名字,只是因为我是扶桑树,所以大家都叫我扶桑。”
她碎碎念:
“可是扶桑树有两棵呢,将来那一棵也化形了,那到时候我又该叫什么呢?”
祸茫然地眨眼。
“算了,和你说不明白。”
月光温柔,白衣神女逆着光蹲在它面前,双手托着下巴,笑眯眯道:
“喂,小魔神,我带你逃跑吧。”
祸睁大了眼。
良久,它问:“……为什么?”
扶桑:“什么为什么?”
祸:“你为什么要帮我逃跑?”
“因为你救了我啊。”
扶桑道:
“我在大战时受到波及,不小心摔进了这里,根几乎都被神火烧完了。”
“是你用血浇灌我,灭了那些火焰。”
说到这里,她语气正经起来:
“而且,我们认识这么久,我知道你不坏。”
“既然不坏,那为什么还要继续被囚禁?”
祸愣了很久很久。
她说它不坏。
这和从前诸神告诉它的话不一样。
它应该是罪恶的,不祥的,人人避之不及的。
祸一时分不清,到底该信谁。
“别发呆啦。”她催促,“再不走我们就要被抓住了。”
祸看看封印外明亮瑰丽的星空,又看看身后无止境的黑暗,停了一会儿,小幅度点点头。
白衣神女霎时笑了,眉眼弯弯。
“我带你去人间玩。”她站起身,拍拍手上的灰,语气轻快,“走。”
模样丑陋的兽小碎步跟上她,最后回头看了一眼自己呆了无尽岁月的地方。
后方一声轻唤,它不再犹豫,加快速度跑走。
沧海桑田过去,神明大多身归混沌,即便有留下来的,也早就忘了昆仑山下关押的祸。
预想中的追捕并没有发生。
前往人界需要穿过九重天,其中一段路格外的黑。
祸走在其中,仿佛又回到了从前被囚禁的时光。
它身体瑟缩一下,忍住喉间的呜咽。
身边的扶桑似有所觉,问道:
“你害怕?”
祸嗓音微颤:“不怕。”
扶桑“噗嗤”一声笑了,没拆穿它,只是对它道:
“你等等。”
说完,她朝另一个方向飞去。
原地只剩下祸。
它四处望了望,又缩成一团,不住地打着哆嗦。
过了很久,久到它以为她不会再回来时,黑暗忽地潮水般退去。
它小心抬头,呼吸一窒。
少女不知何时站在了它面前,掌心似捧了一团星辉,昳丽眉眼皆被这光镀了一层温暖的金边。
倏尔,她对它弯唇一笑,伸手:
“喏,这个送给你。”
祸怔怔地看着那枚盛满星芒的吊坠:
“这是什么?”
她将吊坠挂在它脖颈间,耐心系好红绳,答道:
“这是我刚刚去星宿宫收集的星光,危月燕。”
祸僵着身体,连动也不敢动,生怕碰碎了心口这颗星星,有些无措:
“你真的要把它送给我吗?不行的,我这么……”
白衣神女打断它:
“我说行就行。”
她捏捏它的脸,觉得手感不太好,改为拍拍它的脑袋,双眸澄澈若水:
“这是我送你的星星,你要好好保护它,知道了吗?”
“……”
柔软的星光里,祸慢慢捂住心口那枚吊坠,低了头,嗓音带着一点隐秘的欢喜:
“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