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还在哒哒哒驰骋。
卢倩只觉得心绪杂乱,根本静不下来,她主动侧身,用手捏开一角帘子,让冷风从外面黑夜里灌进来,扑在她脸上,想借机会,让自己冷静下来。
可看着外面黑沉沉无边无际的黑夜,她的心却不仅没有轻松下来,反而更加沉重了。
就像是她的人生。
曾经,她所思所想所做,从小所受的教导,都是一个世家贵女该做,必须不愧于卢家养育之恩的,无愧于一个世家大族的风范。
跟刘家的亲事,是父母给她定的,也是兄长掌过眼的,也曾问询她的意见,她当时躲在屏风后远远看了一眼刘公子,她说不上喜欢还是不喜欢,只觉得既然是父母兄长选的,应当不会差,便欣然同意了,可这却是她一生悲剧的开始。
她在刘家的日子,虽说煎熬,她也一直循规蹈矩小心逢迎,只想安稳度日,想着,虽然夜深人静也会寂寞难耐,可相比那些赞许她贤良的荣耀也不算什么,还想着可以过继个孩子,以后也算有个依靠。
从没想过改变什么。
可突然一则政令颁布,让和离或守寡的人必须归家再嫁。
她还没反应过来,刘家已经彻底变了天,那几天,她几乎每天都活在水深火热当中。
刘家先是苦口婆心劝说舍不得她,已经把她当成了亲女儿一般,还说刘公子对她如何情深义重,要是九泉之下,知道媳妇要成了旁人的,肯定心难安。
意思不言而喻。
卢倩虽害怕,却也不是没动摇过。
她跟刘公子,她的夫君,虽然只见过一面,话都没说上半句,可她对他印象还不错,虽然现在,她已经看清自己不过是被自己想象出来的夫妻恩爱携手一生的美好给蒙骗,可那时候,她从未怀疑过刘家人说的刘公子对她也是一见倾心一心一意的话。
她甚至觉得她和刘公子即便阴阳两隔,也是心意相通,也是靠着这份念想,她勉力自己在刘家撑日子,可她从未想过,公婆竟然会让她以死守节。
虽然她自己也想过,毕竟,好女不嫁二夫,是祖训。
可是当公婆表达出这样的意思,还委婉的表示,可以过继子嗣给她和刘公子,她的嫁妆便留给那个孩子,她还是觉得心寒。
她不想往歪里想,可还是忍不住去想。
毕竟,她又不是傻子。
她只是习惯了欺骗自己,毕竟现实太残酷,只有包上了糖衣,她才能撑得下去,才不会后悔。
可丫头柳儿的话还是惊醒了她。
她不止是人妻,刘家媳,还是卢家女。
她一死了之,可母亲定是会伤心的。
而且她来到人世活了十几年,还没好好看看世间风光。
许是看出她不情愿赴死,刘家人脸上的殷切淡了不少。
她一直以为自己和刘公子虽然并未真正拜堂,可就是彼此心许的夫妻。
她想,既然不能再帮他侍奉双亲终老,她也不能舍弃他,毕竟,她已经熬了那么多年,美名在外,心里一直想的也是等侍奉双亲终老,就跟他在九泉之下团聚。
可她怎么都没想到,一切都是骗局,一切都是假的。
看她迟迟不能赴死,刘家人丑恶的嘴脸就装都不装了。
起初丫头柳儿告诉她,刘家准备在她的吃食里下毒的事后,她还不信,觉得柳儿定是看花了眼,或者听岔了。
可她只是提出要在赴死之前,去见一见自己已经许久未见的母亲,刘家人就彻底撕破了脸。
昔日对她和善的公婆婶娘姨娘,全都对她口诛笔伐,说她就是不想给刘公子守节,要逃跑嫁人,说她就是荡妇,肯定早就想男人了,还说她昔日对刘公子的情义都是假的,说她配不上刘公子的忠贞感情。
说的她几度羞愤欲死,差一点,当场撞柱。
好在丫头柳儿死死抱住她,“姑娘,你不能听他们的啊,想想老夫人,她中年丧夫丧子,你还要让她继续承受白发人送给黑发人的苦?姑娘,你是卢家女,你不能不管卢家…”
柳儿一边说,又一边凑到她耳边小声提醒,“小姐,我已经让人去寻夫人了,您好歹等一等夫人…”闻言,卢倩原本死寂的眸子才闪烁出一点亮光,母亲,是啊,她是卢家女,虽然父母从小教导她出嫁从夫,却也让她时刻牢记养育之恩。
她如何能做不仁不义不忠不孝之人?
卢倩想着,不再出声,任由他们把污水泼在她身上,她百口莫辩,泪水止不住的流。
许是刘家人也担心卢家来人坏事,也或许是看她不可能被激愤赴死,竟然心急的不想再耽搁下去,素日柔弱良善的婆母冷着脸对心腹嬷嬷冷冷交待,“把准备好的东西拿过来,让她选一样,赶紧去地下跟我儿团聚。”
至今,想起当时的场景,卢倩仍旧觉得心悸。
那天,若不是阿弟及时赶到,她或许已经死了。
而她也是头一次知道刘家人的可恶,原来什么早亡,都是假的,那个男人成亲前跟人苟且,逃婚,刘家舍不下颜面,也舍不下卢家这门亲事,舍不下她的万贯嫁妆,所以一起编造了一个虚伪至极的谎言,让她被蒙在鼓里,成为了一个傻子。
她骤然想起卢芳编排她的那些话,说她从小就是被规矩礼仪束缚傻了,才那么好骗。
不然,为何刘家敢欺负到她头上,凭借卢家权势阿弟在朝中如日中天,刘家哪里敢?
就是她太傻。
太笨。
泪水顺着脸颊无声滑落,又被冷风吹干。
可她却仿佛觉察不到疼痛,双手捏着轿帘一角,手用力到指节发白,尖锐的指甲也深深陷入掌心,可她却像是察觉不到疼痛一般。
是啊,她就是从小太听话,太循规蹈矩了。
她从来都是听父母的,后来听阿弟的,让她嫁人就嫁人,让她归家便归家。
难怪府里下人私下里都说她就是根不会思考的木头。
可,可谁愿意做木头?
她难道不想过的有滋有味?
她是个女人,还嫁过人,却至今都不知道鱼水之欢的滋味?
她还记得当日见到刘公子,她苦苦质问他为何如此对自己,他说就是因为打听到她寡淡无趣,不想一辈子守着如此无趣之人,还说是她自己蠢,要不是她执意抱着牌位嫁过来,爹娘也不会被她那些嫁妆迷了眼,还反说是她不要脸霸占她刘家大少奶奶的身份,让他和心仪的女子只能隐姓埋名在外面,好像,一切都是她的错。
卢倩之前不敢去回想,可今日,她却放弃抵抗,让那些利刃一般的记忆如潮水一般汹涌而来,淹没她,让她难以呼吸。
不破不立。
她必须要从苦难里淬炼,才能获得挣脱的勇气。
她,不想,不愿,更不要再这样,跟木头一样循规蹈矩的活。
为什么,那个女人,出身不如她的女人,都可以,而她不可以?!
她想不通。
她,她也想…
而且,她也不是傻子。
以前想不通的事情,突然在此刻清明起来。
她就说,就算新帝登基,会重新颁布一系列法令,促进人口增长,可让和离女和寡妇再嫁,即便是有,也都是针对普通平民和寒门,像他们卢家,还有刘家,不可能在列。
起初,她还以为是因为陛下要打击世家,或者,想借机立威,看看世家是不是对他这个刚登基的皇帝服从。
可时至今日,她算是看明白了。
或许,从那个时候,谢君墨就在为娶木婉云做准备。
只是木婉云进献了火药和那什么技术。
想到这里,卢倩嘴脸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忍不住在心里喟叹,可真能干啊。
而且,人家似乎不领情,不愿意做什么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后。
可那却是她做梦都不敢去想的。
凭什么呢?!
同是女子。
同是和离女子。
为何她可以,自己不可以。
之前,她对木婉云都是感激,因为阿弟说是她无意中看到了刘公子,知道他还活着,提醒阿弟,阿弟才会去调查明白,继而救了她,可现在,她突然不那么想了。
这一切,什么政令,原本就是因为她,若非她木婉云,她或许还能跟木头一样在刘家心无旁骛的熬日子,就算被人当傻子,也好过差点被逼死,她永远不会忘,若是阿弟晚来一会儿,看到的会不会是她的尸体?
死亡的恐惧,至今都是她心里挥之不去的阴影。
这一切都是拜木婉云所赐。
而她救了自己,自己回到卢家,却整日被卢芳奚落。
她其实也不喜这样的日子。
她想通了,她要为自己活一次。
来到世上一遭,也要感受一下男人的爱,还有权势。
以前,被卢倩小心收起来的心思,此时突然都蓬勃而出,一发不可收拾。
她卢倩,因为木婉云,差点死去,她不欠她什么了。
她们两清了。
对,两清了!
思及此,卢倩才放开帘子,坐回到马车里。
卢夫人自己满腹心事,对女儿的反常根本就没察觉,只是看她脸色微微发白,还是忍不住多嘴提醒,“大冷个天,你掀开帘子做什么,小心生病。”
“嗯。”
卢倩笑了笑,没有多话,却还是放下帘子,坐正了些。
卢老夫人见状,也没再多说。
很快,车夫在外面提醒到了,卢倩扶着卢老夫人下了马车,二人一起回到卢老夫人居住的寿康园。
已经过了晚膳的时间,可也不能不吃,卢老夫人自己虽然没有胃口,可看着日渐消瘦的女儿,还是忍不住吩咐婆子,“让厨房准备晚膳…”
正要提醒卢倩用了膳再走,却听到卢倩抢先一步说,“母亲,女儿没什么胃口,想早些去歇下,女儿今日,就不陪母亲一起用膳了。”
说着,对卢夫人浅浅行了一礼,便仓促带着丫头一起离开。
卢老夫人一腔话没说出口,看着女儿快速离开,不知想到什么,哀叹一声,“倩儿大概还想着让她做弟妹,唉…”
卢老夫人喟叹完,看着还等着回话的婆子,无奈摆了摆手,“算了,我也不吃了,哪里有胃口。”
婆子还想劝几句,可看着卢老夫人的神色,没敢再多劝。
其实她们这些伺候夫人和小姐的,因为没能陪着一起进宫,心里一直不安,自从夫人和小姐,被宣入宫中,她们便一直留在寿康园等消息。
看到卢老夫人和小姐归回来,她们原本是要打听一嘴的,可看着二人明显都情绪不对,谁都不敢主动提及,唯恐,说错了,惹主子不悦不说,还可能被罚。
可毕竟是伺候主子几十年的,主子的事,她们往往比自己的事还要上心,她们都是依附于主子才能活的,也担心府里会出事。
其实两位主子离开之后,她们这些人私下里就谈论过到底是出了什么事?
猜的最多的就是公子是不是出事了?!
一想到公子可能出事,她们顿时人人自危。
有些人甚至暗暗琢磨要收拾细软另谋出路。
甚至还有人开始偷偷翻找卖奴文书。
不过被对卢老夫人一向忠心的刘妈妈制止了。
她狠狠敲打了一顿这些不安分的人,主子还没出事,他们就想三想四,嘴上说只此一次,再有,就禀告主子发卖了,可心里还是把这些人的名字暗暗记下。
不忠者不用。
本来是想等夫人回来,就立即告知,可看夫人一直神情不对,她思索再三,也不敢冒然出声。
一直等夜色又深了一些,她服侍老夫人去内室,服侍老夫人卸下身上厚重繁琐的诰命服和钗环,又服侍老夫人沐浴。
许是泡在氤氲热汤里,老夫人身上的疲惫大大减缓,她又帮老夫人按压肩膀和发酸的手臂,老夫人才对眼前服侍了自己几十年大小事都离不开的心腹开口,悠悠低叹一声。
“接了下来有的忙了,我这身子骨,你也知道,你多帮我操操心…”
“老夫人说的哪里话,老夫人一句话,老奴上刀山下火海在所不辞。”
刘妈妈笑着拍了拍自己鼓鼓囊囊的胸脯。
还是这副傻样子,卢老夫人被逗乐了,心头的阴霾又少了一些。
轻笑道,“倒也用不着什么上刀山下火海,就是,得把卢家…”
说起这个,卢老夫人顿了一下,卢家当年出事之后,卢家人就不一条心了,她当时一气之下,直接自绝卢家族谱,单独另开族谱,不再跟京城其他卢姓人来往。
想到这里,卢老夫人眼睛半睁,思索了一会儿,挥了挥手,“不必了,昔日咱们卢家显耀,他们沾光的时候多番巴结,后来,咱们卢家落难,他们袖手旁观落井下石,咱们已经不是一个卢,我家往后的荣耀光辉,跟他们也不可能有关系。”
刘妈妈没敢大声接话,只是小声附和着,可大宅门里待了半辈子,还是从卢老夫人的只言片语里,拼凑出一些东西。
以后荣耀?
卢家要荣耀?
可为什么感觉哪里不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