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说他不是那个意思。
此前在殿前觐见,让奚应芷被魏清所伤又惹了奚应芷生气之后,他就暗暗决定日后再也不会隐瞒奚应芷。
可这回的事,又不一样。
他在毫无准备之下莫名其妙就中毒,还是无药可解的剧毒,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能活到哪一日。
若是他真的挨不过这一劫,他不愿奚应芷知道他那么没用地被暗害而死,更不愿意奚应芷知道他死了,伤心一阵子又跟别的男人好了。
在奚应芷心中他就该是威风凛凛、无坚不摧。
在他计划中,他会以机密军务的名义消失,为奚应芷安排好一切,让她一辈子富贵无忧,一辈子替自己守着。
只要没有见到他的尸体,别的男人想都不要想碰她。
可这一切当然不能宣之于口,裴如璋心虚地扭头避开与她视线相接,“本王哪有什么谋划,不过是……”
奚应芷抬眸,眼睛湿漉漉的。
哪怕裴如璋没有与她对视,也是心口扑腾着打鼓,原本编好的话鬼使神差就变成了:
“本王只是中了毒,不能见光,又想引那些探子出头,这才一直没有露面。”
奚应芷眼底写满狐疑,“只是中毒这么简单吗?若是中毒,为何裴管家找你你也推脱不见,还有我爹,他言语之中神神秘秘的,分明是知道什么的样子。”
裴如璋话语一窒,颇有一种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感觉。
两人大眼瞪小眼半晌,还是裴如璋认输般自暴自弃道:“那毒实在奇怪,文星也查不出究竟,本王以为命不久矣,又怕你改嫁这才瞒着。
未免你爹知情,本王用别的军务糊弄他不许插手。”
奚应芷:……
静谧良久,奚应芷恶狠狠地剜了他一眼。
“怎么,你死了难道我不能改嫁吗?”
裴如璋自知理亏,抿唇一声不吭。
可他的态度已经很能说明问题了,奚应芷越发气不打一处来。
再联想到前世自己就跟了他,今生本是想着远远避开,却莫名其妙又被缠上了,甩也甩不开。
已经栽到他手中,奚应芷只能认命,可这个人怎么能这么霸道,连死了都要看着自己!
难道下辈子他也要缠着自己吗?
可恨自己还以为他是个好的,还以为他瞒着都是怕自己担心。
她真是太蠢了!
“裴如璋,你少在这白日做梦,别说是你死了,只要你消失三年,不,一年!只要一年我立刻离开端亲王府,无论是改嫁还是别的,都与你无关!”
裴如璋幽幽地抬头,眼神显然是不认同的,虽然没有当面反驳,可眼神在奚应芷肚子上打了个转,旋即轻飘飘地收了回去。
那得意又笃定的姿态,气得奚应芷怒火险些烧掉天灵盖。
“你那是什么眼神!”
裴如璋识趣地没跟她对着来,好声好气道:“都是本王的错,你消消气,若是气坏了身子本王可是要找你赔的。”
奚应芷:……
深深地吸了两口气,“裴如璋,我方才说的都是真的,下次你若再这么了无音讯下落不明的,我也不是观音下凡变作的傻子,自是要再寻出路去。”
裴如璋闻言收了笑意,定定地看着她。
他中毒的这几天比此前消瘦了些许,本就深邃英俊的轮廓越发幽然卓绝。
奚应芷有那么一瞬间心软了,可旋即又狠下心不闪不避地与他对视,仿佛要看到他心里去。
她不能退让。
今生她已经决定要和裴如璋携手走下去,就绝不能再像前世一般浑浑噩噩,至少,至少要能帮他一些什么。
风拂过衣袖,凭空掀起几多缱绻。
裴如璋偷摸着攥着那截被风带到他手掌之中的衣袖,依恋地摩挲了片刻,前几日心中的恐惧和担忧这会如同被打开阀门一般冒了出来。
在军中他强撑着虚弱坐镇,在奚应芷面前他更是不肯露出一丝弱势,他有太多的恐惧和害怕,害怕失去所剩不多的牵挂。
可如果,如果他的牵挂其实没有他以为的脆弱呢?
裴如璋缓缓靠近几步,搂着奚应芷将她带入怀中,纤细又带着体温的身躯瞬间填满了心口的慌乱和不安。
难怪以往军中那些士兵总是眼巴巴地等着家中来信,彼时他还不屑,一封信,一张纸,能比得过兵书和兵法?
很多时候不必做些什么,只是有这么一个人存在,就足够让人生出强大的力量。
“我记住了,日后不会再瞒你。”
奚应芷轻轻地哼了一声,眼眶里挂了半日的泪珠子借着遮挡毫无顾忌地落了下来。
院子里盈满温情,之前所有的血腥、算计、阴谋,都在这个轻飘飘的拥抱之中尽数消散。
“王爷!”藏剑不合时宜的声音响起,又戛然而止。
奚应芷飞快地抽开身子,绷着脸严肃地往后退了几步。
自打和裴如璋被迫在人前亲密接触后,如今她格外避讳这种事情。
裴如璋心中微憾,却也不敢在这个关头招惹她。
不过看向藏剑的眼神多少带了些不善。
藏剑忍住想逃跑的冲动硬着头皮道:“宁远侯抬着谢文渊的尸体,堵在府门口说要讨个公道。”
裴如璋没当回事,“堵就堵吧,本王今日不出门。”
他冲着奚应芷微微一笑,出乎意料的,奚应芷并没有看他。
裴如璋这才想起他杀谢文渊之时发生的事情,心里头的不悦登时如泉眼里的水汩汩冒出来。
“他还敢来找本王,让他进来,本王正巧与他算一笔账。”
看着他陡然升腾出来的杀意,藏剑犹豫片刻还是将一切都和盘托出:“和宁远侯一起来的还有奚府的三姑娘。
奚三姑娘为谢世子喊冤,说王妃失踪谢世子鼎力相助带兵相寻,却被王爷残忍杀害,定然是王妃出了见不得人的丑事所以杀谢世子意图遮掩。”
裴如璋脸上的表情被一寸一寸吞噬,眸光平静却平白让藏剑生出一阵又一阵的心惊肉跳。
“卑职这就去带宁远侯进来。”
虽然裴如璋与奚应芷成婚还不过六七日,可府中人人都看得出端亲王对王妃的珍爱呵护。
宁远侯没了儿子一时伤心悲愤找裴如璋要个说法,为了息事宁人裴如璋给宁远侯一些好处也不是不可能。
可他胆敢拿奚应芷的声誉作筏子,裴如璋势必不会放过他。
怀着这个念头,藏剑去跟宁远侯回话的时候,眼神甚至带着一丝怜悯。
谢意没注意到他的眼神,骤然丧子的打击将他的理智碎得点滴不剩,如今端亲王府的人在他眼里都是有血海深仇的仇人。
“让我进王府说话?端亲王府又不是公堂,凭什么开堂审案,今日老夫要为我儿讨个公道,不是来听裴如璋的巧言狡辩,让他滚出来!”
外头围满了看热闹的百姓,听了谢意这副口气,俱都倒吸一口凉气。
无他,这京城敢在端亲王府门前骂裴如璋的人,十几年了似乎也就这么一个。
那头谢意还在扬声怒骂:“端亲王妃走失,我儿得了消息亲自带五城兵马司在城中搜查。好容易寻了人,却被裴如璋这个狼心狗肺之徒当场杀害!
我儿到底是撞破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丑事,如此一片好心却换来了殒命当场!”
谢意也是武将出身,说话时中气极足。
再加上围在王府周围的百姓惧于裴如璋的权势,俱都屏气敛息生怕冲撞了,因此谢意的声音传得极远,便是街道巷子口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见状,藏剑冷下脸,“宁远侯慎言,事关王妃的清誉,若是王爷追究,只怕侯爷也讨不了好!”
谢意瞪着铜锣般的大眼,像是要吃人:“今日若不还我一个真相,哪怕老夫敌不过端亲王府只手遮天的权势,宁可在这撞死也绝不息事宁人!”
藏剑心中恼怒顿生,“王爷请宁远侯入内,侯爷不肯就请自便。若是要治王爷的罪,也请侯爷自去宫中面圣,圣上若有召,王爷自会前去。”
说着也不再废话,径直转身就要回王府。
谢意怎么会如此轻易就罢休,朝身后使了个眼神,被吓得战战兢兢的奚应莲就踉跄着扑上前来跪下。
“二姐姐,求您救救我吧。当日你失踪半日下落不明,父亲母亲找寻无门,我主动说去找宁远侯求助。
侯爷虽然高义,可对于奚府之事并无相帮的义务,是我跪地哀求才让世子带人去寻姐姐,原是一片好心,没想到却害了世子性命。
二姐姐,不论您有何苦衷,如此恩将仇报,实在寒了天下义士的心,更堕了奚府光明磊落、忠贞仁义的美名!妹妹求您,求您出来将此事说个分明,还谢世子一个公道吧!”
她说话时不如谢意一字一顿,反而战战兢兢,手脚不住地颤抖,却也因此更显得可怜,十足地惹人同情。
藏剑冷冷地看着她,暗道她这等手段在内宅或许好用,可惜王爷不是吃这一套的人。
但看如今她一番唱念作打,围观的百姓虽然目露同情和心疼,却并没有人敢出声说端亲王一个不是便可见一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