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儿诧异地摸上去,顿觉手下一阵极致的软绵。
若是天上的云落到了凡间,大抵就是这个感觉了。
梧桐看着她恍惚的神情吃吃笑了,“姑娘在积卢寺除了第一天睡得是硬板床,后头便都是睡得高床软枕,比咱们奚府还要精细些。”
珠儿诧异无比,后知后觉地环顾四周。
但见这间厢房虽然陈设简单,可细看屋子里摆的家具,却俱都是百年沉香木。
梧桐乐于见她这副震惊的模样,“所以啊,姑娘的衣食起居,府中不必担忧。”
珠儿顺着她的视线去看手中抱着的棉被,傻呵呵地笑道:“那这被子奴婢自己盖。”
奚应芷被她逗得乐不可支,忍不住问道:“怎么,难道奚府还少了你被子盖?”
珠儿正儿八经道:“奚府没有少奴婢被子盖,只是这几日为了清点裴府送过来的定礼和聘礼,阖府上下所有人全部出马也点了两天两夜方才点清。
所以奴婢已经连着三四日每层睡整觉了,早就不知道被子是个什么感觉。”
这话说得想奚应芷脸颊微红,却还是忍着羞意问道:“那爹是如何说的?难不成是看他家银子给的多,就眼巴巴地答应了?”
珠儿连连摇头。
“这倒不是,老爷说要问过姑娘的意思,只是季山长说女儿家心思重,自己的婚事总是说不清楚的,老爷毕竟比姑娘多活几十年,该自己好生想清楚王爷是不是个妥帖人。
老爷关门在家中想了整整一个下午,最后给王爷去了一封信,得了回信后才答应了这桩婚事。”
奚应芷顿时好奇道:“爹爹写的什么信?”
珠儿懵然摇头,“这奴婢却不知了,想来只有长梧知情。”
奚应芷在心中暗暗记了一笔,正想着日后要想法子将那封信弄到手时,一个小僧弥忽然在门口探头探脑的。
奚应芷认出是后山看院子的宝莲,招手将他喊了进来,“怎么了?可是师兄又骂你,到这里来躲着?”
宝莲犹豫着进了屋子,“有个大哥哥让我传话,叫大姐姐去后山。”
奚应芷心中失跳半拍,一股隐秘的喜悦袭上心头,偏面上还尽力装出一副不知情的模样,满不在乎问道:
“那人可说了他是谁?”
宝莲见她没生气,才松了口气,“那人说是与大姐姐有约在先。”
奚应芷脸颊都烧得红起来了,忙将头垂了下去,等那热意退了方才欲盖弥彰道:“你们且在这收拾着,我去去就回。”
宝莲完成了任务,松了口气,忙转身引路。
奚应芷慢吞吞地跟在他身后,随意找话问道:
“宝莲师父今日怎么会替旁人传话?难道是他带了什么吃食,哄得宝莲师父都愿意替他跑腿?”
宝莲面露修囧,“那人与我比试功夫,我,我输了……”
他生得虎头虎脑,这会脑袋深深耷拉着,一副沮丧的模样,瞧着可爱极了。
奚应芷暗道裴如璋可真是越活越回去了,连小孩子都骗。
手上却忍不住在他光溜溜的头上摸了一把。
“宝莲师父不必如此,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宝莲师父习武时间还短,等你长大了定能将那人打败。”
宝莲双手握拳举在胸口,“姑娘说的是,我定要勤勉不坠,苦练武艺,下次定然不会输了!”
奚应芷忍不住轻笑出声。
风将她的声音送得很远,前方影影绰绰的树丛后快步走出一个人影。
“奚二姑娘。”
急切的声音有几分耳熟。
奚应芷脚步立刻就停住,满脸的笑意顷刻间尽数散去。
“林间风大,姑娘怎么穿的这样单薄。”
梁羽几个大步踏到奚应芷面前,见了她满脸冰霜,硬生生止住脚步。
奚应芷这会已经反应过来是自己误会了,大起大落之下,神情便有些僵硬。
想来也是,裴如璋为人向来自傲,区区一个积卢寺,他又怎么会用这种手段来见自己。
片刻后才缓声道:“多谢梁少爷关心,不知梁少爷找我有何贵干?”
梁羽闻言强打起精神,扯出一个带着安抚的笑来,“如今京中你和王爷的婚事沸沸扬扬,我是想问你,此事你知不知情?”
奚应芷默了默。
这话不太好说。
若说她知情,那不就显得她与山下一直在互通有无吗?
她的沉默显然给了梁羽错误的信号,梁羽笑意变得急切,“若你愿意,此事我可以帮你。”
奚应芷这会是真的吃惊了。
她以为梁羽是裴如璋的心腹,应当不会做这种算得上背叛的事情。
难道他对裴如璋有了二心?
奚应芷心中一凝,脚步为不可见地后退两步。
“梁少爷准备怎么帮我?”
梁羽以为她愿意接受自己的帮助,忙道:
“我不知道王爷这番被禁足到底是何原因,可圣旨中提及王爷贪污军饷,此事实在是子虚乌有。可王爷接了旨意却并未多言,反而依着圣旨安居裴府,由此看来王爷心中定然是另有成算。”
奚应芷这才惊诧地看着他。
梁羽连这等机密都知道,看来果真深受裴如璋信任重用。
“既然如此,与奚府的这桩婚事多半也是虚晃一枪。只是此事虽然是王爷的大事,却也不该拿你的名节来牺牲。若你愿意,我替你去裴府退婚,事后若王爷怪罪,我当一力承担。”
少年神情激动热忱,越发显出刚正不阿的意气风发。
奚应芷心中深深一动,旋即便是无法宣之于口的汗颜。
他如此真诚,自己却用小人之心来揣测他。
幸好方才她没有将心中猜疑问出声,要不然实在是贻笑大方。
奚应芷心中暗暗唾弃自己片刻,才正色道:“梁少爷,此事我是知晓的。”
梁羽面上的激荡登时一滞,花了一些时间才理解奚应芷说的话。
“这么说,这门婚事你也是愿意的?”
奚应芷这会也顾不得忸怩了,亦不愿因着她的那点子顾忌而让梁羽和裴如璋之间生出嫌隙,便解释道:
“王爷并非独断专行之人,提亲之前一早便问过我的意思,更不是你以为的虚晃一枪。”
梁羽久久地沉默了。
裴如璋于他有恩,在裴如璋的利益面前选择维护奚应芷,本就已经违背了他的良心和道义,他所求的也不过是奚应芷的幸福。
可原来,一切都是他自以为是,异想天开。
是了,他将奚应芷奉为心中神女,焉知别人是不是也这样待她如珍宝?
他以为奚应芷一介庶女,或许可堪配他这个外室子。
殊不知在王爷面前,身份压根就不是评判奚应芷的标准。
是了,王爷抬举他,也从未因为他的身份而有所看轻。
只从这一点来看,单论心胸他不如王爷多矣。
“原来如此,是我误会了。”
梁羽落寞一笑,“如今细细想来,郎才女貌,果然是美事一桩。”
奚应芷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说些什么,干巴巴地道了声谢。
两人大眼瞪小眼正觉尴尬,后头忽然来了个神情慌乱的大和尚,“宝莲,是你说王爷来了,带奚二姑娘来后山的吗?”
守在不远处石头处的宝莲吓了一跳,钻出来道:“我可没说王爷来了,是……”
他回头看了梁羽一眼,压低声音羞赧道:“我比试输给那个人,所以愿赌服输替他传话。”
大和尚脸色发绿,“胡闹,奚二姑娘是随意能见的吗?如今王爷就在寺中,若叫他知道你将奚二姑娘带到后山,你的命不要了!”
奚应芷听说裴如璋来了,脸色顿时也不太好。
刚要说什么,不远处又隐约现出一个男子的身影。
奚应芷立刻就认出来了,侧头低声说了句“快走”,就提裙迎了上去。
“呀,你……你怎么来了!”
奚应芷面带潮红,在裴如璋似乎没什么温度的目光下,手指紧张地攥成一团。
裴如璋越过她的肩头往后看去,奚应芷一时整个人都要绷住了。
若非怕露出马脚,她直想推着裴如璋往回走。
好在裴如璋似乎是没发现什么,只看着她身后一大一小两个和尚,“不是要接本王,怎么到后山来了。”
奚应芷脑子转得飞快,忙接话道:“我听说后山有一种石头适合雕刻,所以想找一块替你雕一方私印。”
裴如璋收回视线,垂头便看见她白生生的小手半握着,伸出两只漂亮的手指缠着帕子轻轻绕着,忍不住放低了声音:
“你还会雕刻?”
奚应芷推着他往回走,声音难掩心虚,“会一点点,大概要很久呢。”
两只小手贴着他的腰背,裴如璋顺着她的力道往前,将方才看到另一个脚印的事情压了下去。
她既然有心隐瞒,多问也无益。
反正在这积卢寺,还没有什么能瞒得过他。
“今日我来找方丈替我们合八字。”
他回答了奚应芷方才的问题:“若他合的日子太久,大概还赶得及做你的嫁妆。”
奚应芷装害羞不说话。
直到彻底离开后山,她才敢放下心来。
方丈释星云已经等在前殿,裴如璋上前将两人的八字递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