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带到贤贵妃这里时,正是一个寒风萧瑟,遍地枯黄的深秋。和现在是一样的时节。
那时,乳母重重地磕了一个头,求贤贵妃日后好好照拂我,贤贵妃自是答应了。
我一早便听闻,贤贵妃是宫里难得的好人。她看我的眼神满是心疼,我知道,日后,我应该有像样的日子过了。
我的生母恩宠平平,又喜清净,渐渐地,我们便成了这宫中可有可无的人。这世间拜高踩低的人一向不少,因此,我和生母的日子并不好过。
后来,她撒手人寰,我身边除了一个乳母,就没有别人了。父亲看我孤苦伶仃,便让贤贵妃收养了我。
贤贵妃已有了两个孩子,我的三弟段泓,还有我尚在襁褓的六弟段昶。可她从未因为有过两个亲生的孩子而对我有所忽视。
我相信,在她眼中,我和三弟六弟是一样的。
父皇一共有六个儿子,三个女儿,我们之间很是和睦,同外面百姓家的孩子们一样,从不因大人的事而使我们之间心生嫌隙。至少在幼时,我们确实是这样的。
在这些兄弟姐妹中,我与三弟、六弟同大哥段暄最好。
大哥是皇后的儿子,他的外祖家是只手遮天的司徒氏,后来司徒老大人死了,就由他的舅舅,皇后同父异母的弟弟袭了爵。
我记得,大哥对这个舅舅一向不喜,除非万不得已,不然绝不会同他有半点往来。
其实,我真的很羡慕大哥有这样的舅舅,至少他在表面上,对外甥还算上心,他在前朝的权势,也是很好的仰仗。
不像我,什么也没有。
父亲对我们倒算是一视同仁,不过有些时候,他更加偏爱大皇姐,还有三哥和六弟。
他说,若大皇姐是男儿,他百年之后,皇位一定是大皇姐的。
父亲说这话时,是在元正家宴上,他酒意正浓,面色绯红。
那时,父亲话音刚落,在场众人便都笑了。他们都当这是玩笑话。
可我不这么想。
父亲能说这样的话,一定是他有了立储的心思。
但是这个人选,无论如何,是轮不到我的。
宫里的人都觉得我身上不好,总是生病。可是,若不如此,我该怎样呢。
我和三弟比大哥小不了多少,朝中有人暗中揣测,储君已经会在我们三人之中。而我们三个里,贤贵妃的孩子就有两人。树大招风,即便后宫表面上一团和气,可是真的到了那个时候,还不知道会有怎样的腥风血雨。
我真的很害怕。
我害怕皇后会对贤贵妃下手,我好不容易得来的安稳会再次灰飞烟灭
我若不生病,岂不是让贤贵妃成了众矢之的。
我也确实因为这样,彻底地没了登上皇位的希望。
因为我那天,听到了父亲和黄冕的谈话。
我记得,父亲那时说,段暄是他的好儿子,有才干,有胆略,可惜,他的身上有一半司徒氏的血脉。若是由他当这个皇帝,只怕会让司徒氏更加无法无天。
接着,父亲又说到了我。他说我什么都好,只是身子孱弱,若是由我来当皇帝,恐怕不能震慑群臣,会让一些位高权重的人生出乱子来。
最后,父亲说到了三弟。父亲说,三弟是他所有儿子中,最好的。
对于父亲的说辞,我并不意外。这么多年,父亲对三弟的看重,我都看在眼里。但不知为何,当真的听父亲说出这样的话时,我心里还是觉得有什么东西堵住了。
往后的日子,我还是照旧做一个听话懂事,谦让兄弟的皇子,直到我被封平王,有了自己的宅子,搬出了皇宫。
我搬到王府没多久,乾牢使便依规矩给我送来了一位乾魂,安和。
我知道乾牢使并不把我放在眼里,所以才为我送来了这样一位并没有多少本事的乾魂。可是我不在乎,因为我在看到安和的第一眼,便对她有了情愫。
这是我一潭死水一般的人生中,第一次为一个人泛起一丝涟漪。
安和就像冬天的一轮太阳,照在了我的身上。
安和她很好,我不需要她做什么,她在我身边就好。我只要看着她,就觉得舒心。
最后,我决定要与她成亲。
可安和身份低微,并不能做王妃。虽然从前也有乾魂被主上看中,但也仅仅是纳为妾室。故此,我想要娶安和为妻子,定不会被宗室允许。
可是,我想争一争。
我知道我一定能争得过。
我设计让自己大病了一场,终于,父亲和皇后松了口,我娶到了安和。
我想,这应该是我这一辈唯一能争的事了。
可我并没有过几年安生日子。父皇突然驾崩了。
父皇驾崩一事,疑点重重,我不知全貌,却也能猜到一二。母亲、三弟和六弟被扣上了乱臣贼子,弑父杀君的罪名,母亲自尽,三弟和六弟也不在了,一夜之间我失去了所有亲人。
而我,什么也做不了。就像当年我看着我的生母在我面前咽下最后一口气那样。
那时的我,太小了,等我跑去喊来太医令时,我的生母已经回天乏术;如今的我,身负顽疾,从来都不曾在前朝笼络过什么人,没有谁能为我所用。
也恰恰是因为我太不中用,大哥和皇后放过了我,我苟活了下来。往后,我这条命,便只为复仇而活着。
直到有一天,我听闻,六弟没有死。
大哥和司徒熠风声鹤唳,我则按兵不动。但很快我便有了一个念头,或许,那个九五之尊的位子,我也能争上一争。
这个念头就像一团火一样在我心里燃烧着,不肯熄灭。我开始暗中安插人手在任何可能为我所用的大臣府上,为我打探消息。自然,宫里也有我的耳目。
可老天存心要戏耍我,我的手下,竟然告诉我,我的三弟没有死。
我是应该高兴的吧,毕竟我的亲人还活着。但现在的我已不是从前的我,想来,现在的三弟,也不是从前的三弟了。
我心中的火还在燃烧着,它驱使着我在这条路上越走越远,再也无法回头。
我做了很多,我想让大哥和三弟斗起来,好坐收渔翁之利。我故意安排了墨玺去拦住三弟的乾魂,让她没来得及救下那个年轻的公子,只有这样,才能逼她和三弟快点出手。我让人给大哥送了消息,告诉他虎符失窃,又收买了禁军统领,许诺他高官厚禄,让他反水,听命于我。
可我还是失策了。千算万算,我没能算过父亲。我不曾想到,他已将三弟托付给朝中的几位大臣。而父亲没有看错人,那几位臣子,确实成了三弟卷土重来的助力。
三弟登基了。大哥被关了起来,没多久,他就死了。他被草草下葬,我也没有去送过他。
后来,我做的那些事还是被查到了。
那天,三弟的乾魂,不,她已经是镇国侯了。镇国侯来我的府上,找我问话时,我看着她,一直在想,这样得力的人,为何偏偏就在三弟身边,难道三弟当真天命所归。
如果不是安和突然出现,我一定会咬死不肯承认。我的三弟,我最清楚,他猜忌任何人都不会猜忌我。
无法,谁让安和是我唯一的软肋。我可以没有一切,却独独不能没有她。
安和以为我会杀了镇国侯,可她实在是多虑了。我这个孱弱的亲王,从来都是拿不动剑,舞不动枪,怎么会是镇国侯的对手。况且,怎么能让镇国侯死在平王府。
我做的事败露了,但三弟没有责罚我,我还是那个不受看重的平王,一切都没有改变。
我和我的兄弟姐妹们,即便儿时再如何要好,可我们终究不是寻常百姓家的孩子。我们之间,注定是要头破血流,反目成仇的,这便是我们的命。
我在王府中修了一个佛堂,供奉着菩萨,以及我的两个母亲的牌位。我不常出门,在府中的时光,要么同安和一起读书,要么便是在佛堂里消磨了。
日子过得很快。我听说了镇国侯的死讯,安和承受不住,病了数月,整个王府里都是药汤的气味。
三年后,天子驾崩。
我怎么也没有想到,三弟会走在我的前面。我不敢想,究竟是什么样的病,能把一个身体强健的人折磨得如此短寿。
我撑着身子去看了他最后一眼。回府后,便一病不起了。
这次,我是真的病了。
在病中,我常常梦到从前的事。我梦到年少时,与大哥和三弟六弟在祁安城外纵马驰骋,当年种种,如今想来,恍若前尘。我还梦到,母亲带着还年幼的我和三弟六弟,在宫里的水榭中玩耍,母亲说,曦儿要身体康健,泓儿要长命百岁,小昶要无忧无虑。
可是,母亲,对不起,我们都没能如你所愿。
母亲,你看,秋实累累,满地金黄,同我到你身边那天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