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我来说,是噩梦吗?
不,只是遗憾而已。
在那里的,是变为苟延残喘、啜吸泥水也要活下去的,这一执念的化身。
无数次、无数次地乞命。
无数次、无数次地诅咒。
用那美丽的容貌,憎恨地“拖拽”着周遭的一切。
“永别了……”
“比谁都美丽,比谁都可怕的你。”
“千年的狐狸精,妲己。”
——我那么对她说道。
“嗯,永别了。”
“比谁都可恨,比谁都可怜(可爱)的你。”
——她那样回击了我的话语。
匍匐在地上的她,脖颈已被斩仙飞刀压住。
在死线的边缘,仍然讥讽地,嘲笑着我。
这是临终前的最后一幕。
“你应当迎来比谁都更痛苦的惨死。”
——她奄奄一息地,冷冷地蔑视着我。
我没有忍住,笑着,说出讽刺的话。
于是,她也笑着对我下了诅咒。
“除非你能将我掉落的首级中流出的血全部舀起。否则,我会永远,永远诅咒着你。”
“你永恒的生命,就与永久的悔恨共舞吧。”
……
其实在这之后还有一段对话。
但那也不过是相同的呻吟。
所以,待她说完后,我没有任何迟疑就结束了她的生命。
哈。
我知道,她是什么意思。
覆水难收……
原谅了,释怀了,但又同时怀着常态的惩戒般的憎恨。
正如她所说的,自那以后,我一直被过去的遗憾缠绕其身,也算是“与悔恨共舞”吧。
为什么没能以更加完好的方式达成和解——
若是能将她无害化的话,结局会有所不同吗——
我总是忍不住地思考,那份「美丽」是否有着留存的希望。
但,覆水难收。
妲己,倾国之兽,活生生的灾害,人之恶。
哪怕其皮囊、其灵魂、其内核再怎么美丽,形式仍旧是灾害。
既然是灾害,就不得不将之消灭。
这是已经做出的选择。一切在那一瞬间就已经定下。
无需后悔,无需难过。
只要无可奈何地接受,然后理所当然地保持敌对就好。
——嘴上说的话语一如既往的怨毒,然而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话里竟然还潜藏着开导我的意思。
那种践踏,那种野性的遮盖……
那就是我所认为的,作为「人之恶」的她最美丽,也是最可怕的地方。
所以后来,自己也对请求复合的妻子说了同样的话。
——“请把这洒出的水舀回盆里吧。如果你能做到,我就和你重归于好。”
但那是不可能的。
已经流出去的水,又怎么可能舀得回来。
所以,当然,跟在后面的那承诺,亦可以用否定的陈述来指代。
……
“……”
太公望微微睁开眼睛,看着眼前已然展开了的思想键纹,难得地发着呆。
“……你在干嘛呢?”
韦伯摆出一对死鱼眼,无语地看着一动不动的太公望。
他保持着这个姿态已经好几分钟了。
一开始韦伯还天真地以为他是聚精会神地在修改符印。但是就这么像傻子一样坐了好几分钟之后,他才猛然发觉,这货完全就是在发呆。
“在玩一二三木头人吗?”
黑着脸,韦伯对着太公望来了个死亡微笑。
“……?”
太公望无辜地眨了眨眼。
“你瞅我做啥?你没有自己的事情要做吗?”
他理所当然地反问道。
听到他的话,韦伯差点又要红温了。
不能生气,不能生气,生气对身体不好……
对,没有什么好生气的。
平复了一下心情,韦伯没好气地指着太公望。
“不是你让我看着你的吗?!美其名曰要让我从里面学到点东西!”
“结果什么也不讲,摆着一副要哭出来的可怜表情在那里一个人捣鼓着符印。”
“我怎么可能看得懂啊?!”
“我连思想魔术最基础的东西都没学过欸!”
类比一下的话,就像是让小学生看博士论文一样。
根本就是天书。
韦伯完全有理由相信,这货就是在耍自己。
“怎么能这样说呢?”
“就算什么也学不到,修一修身,养一养性,那也是极好的呀。你不觉得自己有点浮躁了吗?”
“不是我说,你这种态度可学不到什么真本事啊。”
太公望叹息、摇头,语重心长地说道。
韦伯一愣,双手抱胸,陷入沉思。
“嗯,说得有点道理……才怪啊!别以为你能把我绕进去!”
“这一招你用了多少次了?别把别人当成傻子啊混蛋!”
他双眼冒火地拽住太公望的衣领。
“你看,又急。”
太公望微笑着伸手拍掉韦伯的手,整理了一下衣襟。
“年轻人别那么大火气嘛,又不是不教你。只是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这可是仅次于拯救世界的大事,你就不能有点奉献精神,稍微等一等吗?”
他笑眯眯地低下头,继续刚才没有完成的工作。
听到他这话,韦伯有些想起来了。
“你是说那个妲己?”
他回忆起不久前在机场看到的那个粉色狐狸从者。
虽说韦伯那时候吐得神志不清,但是重要的信息好歹还是有记下来的。
“嗯,没错。”
“作为从者现界的话,肯定也不是本体吧。”
“这样原本准备的术式就用不上了。”
“所以,只能把她干掉,顺便留个标记到她本体的身上。”
“但是又不能让她发现……”
“为此,要动用好几个大仙术呢,缝合得我头发都要掉光了。”
太公望一脸心疼地摸了摸自己的头。
“啊啊啊,真是可惜。”
“好不容易才完成的术式,结果这次还是没能用上。”
“我的天赋本来就不太行,为了那个术可是努力了一大把呢。”
“而且还欠了冠位的同事一个大人情。”
“结果还得等上不知道多久啊……”
眯着眼睛,太公望一边调整着符印的排布,一边叹息道。
而且怎么干掉她还是个问题。
什么,你说打神鞭?
拿打神鞭打妲己?
这玩意打死人的概率和被抢的概率一样,怎么会有人对这赌狗宝具寄予厚望啊?
反正太公望自己是不想指望它了。
别问为什么。
要是可以的话,还是得用陆压道人的斩仙飞刀才行。
可惜这次下来没带。
所以太公望只能向上面申请专门针对妲己的“超级武器”。
就是不知道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有回应。
“所以啊,你就先等等吧。”
“等我把手头上的事情解决掉,再考虑教你的事情。”
——今天,太公望也一如既往地画着大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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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远坂宅。
因为远坂葵和远坂凛都回到禅城家去了,所以这栋阔气的宅邸里面便只剩下了远坂时臣一人。
他站在窗前,望着外面晴朗的天空,以及在那之下的冬木市的风景。
这里是深山町的最高处。
因此,哪怕不特意出门,远坂时臣也能轻松俯瞰到几乎整个深山町,以及远处的新都的景象。
这么好的位置,若不是历史悠久的名门家系的话,是不可能能够占据的。
就连杜尔伽都称赞这里是“不错的射击点”。
可见远坂家在冬木的地位。
而在邻近这里的地方,是另一个冬木重要家族——间桐家的府邸。
至于爱因兹贝伦家族的城堡,则是因为太过大张旗鼓而掩藏在深山町西南方的郊外树林中。
咚咚……
敲门声从背后传来。
远坂时臣哪怕不回头、不询问,也知道来者是谁。
——毕竟女神大人从不会敲门。
“进来吧,绮礼。”
远坂时臣给出了准许。
言峰绮礼推门而入。
“老师,有一个消息要通知给您。”
他开门见山地说道。
“哦?”远坂时臣有些感兴趣,嘴角上扬,“愿闻其详。”
言峰绮礼也不藏着掖着,把自己捎来此处的“消息”讲了出来。
“因为教会里突然有特殊任务指派下来,父亲他被临时调走了,大概要过好几个月才能回来。”
言峰绮礼表情平淡,呼吸顺畅,没有任何撒谎时的紧张样子。
换谁来都没办法从他这番话里察觉出异样。
当然,作为师傅,远坂时臣也根本没有要怀疑他的意思,只是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感到棘手而已。
——听到言峰绮礼这番话,远坂时臣皱起眉,陷入沉思。
但还不等远坂时臣发问,言峰绮礼又补上一句。
“好消息是,父亲的职责被交到了我的手上,令咒也由我继承了。”
他拉起右臂的袖子,露出横跨整条手臂的十数划令咒。
见此,远坂时臣紧锁的眉头舒展开来。
“我明白了。那么绮礼你便是新的监督者了吧。”
“当然,但我肯定是站在老师这一边的。”
言峰绮礼跟着远坂时臣一起,露出轻松的微笑。
“我从未对此怀疑。”
远坂时臣欣慰地点了点头。
“对了绮礼,之前的那个爆炸所引起的恐慌,现在平复掉了吗?”
他到现在还惦记着女神大人乱来的举动。
若是他没有阻止的话,恐怕会引发不得了的事端。
“已经发布紧急声明了。理由是高空超级雷暴云产生了极端的连续闪电链反应所引发的自然现象。”
“虽说比较仓促,理由也很牵强,但因为还掺入了大规模暗示魔术的缘故,所以最终还是勉强将舆论压了下去。”
言峰绮礼解释道。
“这样啊,控制住了就好。”
远坂时臣叹了口气。
“经过几天前那一次鲁莽的交锋,如今圣杯战争已经在不得已的情况下提前开始了。”
“从外面招来的master果然目光浅薄,没有一点耐心,更不知道是为了何种浅薄的欲望来追逐圣杯。”
远坂时臣冷哼一声,对造成如今局面的“愣头青”们表示强烈的不满和讽刺。
他叹息着,望向窗外,那远坂家系世世代代扎根着的土地。
“藉由圣杯抵达根源……”
“祖父的悔恨和遗憾,远坂一族的夙愿——我的人生就是为了负担此重任而存在的。”
“所以,由我所参与的这一次,一定要将圣杯拿下,完成祖父没有完成的事业。”
“——不惜一切代价。”
“……”
言峰绮礼平淡地看着远坂时臣深沉的背影。
与其他的魔术师“抵达根源”的理由不同,面前这个男人并没有那么强烈的个人动机。
一般来说,魔术师追求的,是“「我」抵达了根源”。
即便没有抵达,假使后代抵达了,也便相当于我的后代帮助「我」抵达了。
但眼前这个男人——远坂时臣,他的动机与那些人并不相同。
他想要得到那个结果,理由与个人无关,而只因为那是“远坂家的夙愿”。
仅此而已。
这便是远坂时臣这个男人与其他魔术师之间最大的区别。
他一边认可、服从魔术师的规则,另一边又无法抛却底线和情感,还与正常人脱节。
这家伙,想“完成所有身份”、想“做好所有事情”,所以活得非常累但是也因此非常耀眼。
作为一个人的品性来说,确实无可挑剔。
——但同时,也很愚蠢。
因为他对那身份的“优先等级”完全没有概念。
作为魔术师也好,作为父亲也好,作为师傅也好。
这个天真的男人竟然企图将这些身份放到同等的地位上去对待。
其结果便是——漏洞百出。
“……呵,一定会的。”
愉快地轻笑着,言峰绮礼送上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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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名为杜尔伽的女神安静地坐在泳池里,无神的瞳孔望着天空。
那令人艳羡的白色长发,轻轻地漂荡在水面上。
女神只穿着贴身的轻纱。
因为被水浸透了的缘故,轻纱逐渐透出与肌肤相同的色泽。
而那双从前臂开始渐变到红色,仿佛被血液染尽的双手,则随意地耷拉在水下,托住沉底的头发。
水……
被包裹的感觉,很舒服。
和血液比起来,要轻松得多。
既没有那么闷热,也没有那么粘稠,更没有明显的味道。
所以,哪怕坐上一天,也不会有多余的杂念。
——不会想着,要杀掉什么东西。
因为带走了「热量」,所以会感到非常宁静。
“……”
“……为什么,这么好的地方,却无人光顾呢?”
女神呓语着。
那其实是完全无所谓的问题,只是一次发呆中心血来潮的自言自语而已。
但是,却有人给出了回答。
“是因为师母不擅长游泳,凛和樱又专注于魔术练习的缘故,所以才一直闲置着吧。”
“您对此感兴趣实在是太好了。这样一来,不仅能令女神大人高兴,废弃已久的泳池也能重获新生了吧。”
那男人——言峰绮礼站在数米开外的地方,恭敬地说道。
“……?”
杜尔伽的眼神变了。
就像心情大好的时候突然踩到了某种动物的排泄物一般,表情肉眼可见地变得恐怖。
她没有表露出嫌恶的情绪。
因为其程度比那还要强烈得多。
——填充在那双眼睛里的,是强烈的杀意。
“闭嘴吧,你这身缠魔气的肮脏者。”
杜尔伽眼神阴沉。
“若不是你和御主有点关系,我现在就要把你的头摘下来。”
嘶——!
杜尔伽脖颈上的白蛇也不善地吐出信子,竖瞳紧盯着言峰绮礼。
“真是可怕。”
虽然嘴上说着懦弱的话语,但这个男人分明笑得十分愉悦。
杜尔伽变得更加低气压了。
那美丽的外皮下所涌动着的,是蓬勃的怒意。
“我认输,我认输。”
言峰绮礼赶紧举起双手,笑着投降道。
他身上的「气味」收敛回去,进入到杜尔伽勉强能够忍受的地步。
“你是来干什么的?”
“若是没有正当的理由,就把你的双臂拔下来谢罪吧。”
杜尔伽沉着脸,表情嫌恶地蔑视着言峰绮礼。
不过即便是面对女神的质问,言峰绮礼仍然没有害怕的意思。
“您是有所欲求的吧?”
他说起莫名其妙的话题。
“——?”
杜尔伽心中一跳,没有回答。
“但恕我直言,师傅是没办法帮助您完成那个愿望的。”
“继续待在他的手下,只会迎来失败的结局——想必其他从者的实力您也有所体会吧?”
这男人侃侃而谈道,终于,露出他真实的目的。
“那么,您要不要考虑,与我这卑贱之人暂时合作呢?”
言峰绮礼发出邀请。
“……”
沉默了几秒后,杜尔伽闭上眼。
“吾是不会与魔同道的。”
“所以,滚出去。”
她冷声呵斥道。
言峰绮礼也不恼,只是行了个礼,便爽快地离去了。
真不愧是致力于破坏杀害魔性的,杀戮与战斗的女神。
但女神啊,你迟早,还是会动摇。
只要那欲求得不到满足,你与所谓的魔,又有什么区别呢?
黑暗之中,吾等会尽情讥笑,等待那堕落的时刻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