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逖走出朝堂,袖中手指还隐隐有些颤,似乎还没能从方才的变故中回过神来,他虽做官也有多年,但到底远离中心,今日这般,属实是头一遭。
“俞郎中——”
俞逖闻声停下,就见梁谦从身后走来,从他回来后他们也算是见过几次,不过都是隔着人群遥遥望见一眼,没过多接触。
“梁主事。”梁谦从德安府回来后便升迁去了礼部,任正六品礼部主事,以他的年岁和经历来说,都称得上平步青云。
“俞郎中何必这么客气。”梁谦轻笑了声,“说起来我们也算是熟识,当日德安一别,还以为要经年不见了,不想俞郎中官运亨通,这么快就再见。”
梁谦也不提方才的事,仿佛在话家常,六部办公同在一处地方,他们二人也算是顺路。
只是有些东西不是他们不说就能不见的,刚走不过几步路,就见一行穿着甲胄的士兵从眼前路过,随着他们的离开,空气中也隐隐传来丝丝缕缕的血腥气,经久不断。
而就在几丈之外,六部门前,还残留着满地的殷红,士兵并未将痕迹消除,似是警告,又似震慑。周围路过的官员纷纷远离了几步,掩着口鼻匆匆进门。
梁谦注意到俞逖脸上略有失神,他叹了口气,“俞郎中从前不在京中,所以大概还不习惯,这种事情近两年来时有发生,算不得什么新鲜。”
俞逖回神,“是在下孤陋寡闻了。”
“做错了事总要受罚,本就是常理。”梁谦慢悠悠道:“何况咱们还在朝堂之中,有些事怎么躲都是躲不开的。”
俞逖瞥了他一眼,“听梁主事的意思,倒像是经验之谈。”
“俞郎中愿意听听我这个过来人的经验之谈吗?”
“愿闻其详。”
说话间二人已经来到那滩血迹面前,血腥气充斥在鼻腔里,俞逖只用余光扫了眼便脚也不停的朝里面走去,路过吏部时他微微偏了头,往常只需一眼就能看见的敞开大门紧关着,三两个吏部的官员脸色仓惶,即使早上那场风波和他们无关,但顶头上司骤然以那样的方式没了,也足够让他们心中惶惶不定。
梁谦也随意看了眼,脸色是一如既往的面无表情,如他所说,这几年三四品的官员动不动就要被清洗一波,许是皇帝年纪上来了,面对着几个儿子争权夺利的行为容忍度也变低了,凡是被他拿住了问题,最后总要见血才能平息。
但在他看来,那些人也是罪有应得,皇帝脾气再大却也不是什么暴君,不会以杀人为乐,能够走到革职或抄家没命这种地步的,都是犯了大罪,轻拿轻放只会让他们继续肆无忌惮鱼肉百姓,唯有鲜血才能震慑人心。
吏部过后便是户部,俞逖见梁谦没有离开的打算,只好把人请进屋中,所幸这会儿其他人都还没回来,碍不到什么事。
“梁主事。”
梁谦施施然找了地方坐下,“只是想劝一劝俞郎中而已,形单影只终究孤寂了些,不如多个朋友多条路。”
“什么路?”
“阳关道。”梁谦看着俞逖一字一句道。
俞逖挑眉,“梁主事怎么知道那就是阳关道,而不是断桥?”
“至少对俞郎中目前来说是阳关道。”梁谦漫不经心地丢出问题,“陶乐山是谁的人,俞郎中知道吗?”
看俞逖没说话,梁谦也不在意,“我也不瞒俞郎中,因为那件事你可谓是众矢之的,只是他们还要顾着陛下,所以暂时腾不开手,但试探却必不可少,试探过后又是什么就不得而知了。”
眼见着门外陆陆续续有户部的人进来,梁谦起身朝着俞逖笑了笑,“独木桥难走,俞郎中可以慢慢考虑。”他走近俞逖书桌,手指一沾茶水,慢条斯理在桌面上写下一个董字,“今日的事非个例,俞郎中记得小心,告辞了。”
俞逖沉了沉眸,任由梁谦出了门,等到清吏司的人进来,桌面上的茶水已干,那一笔字自然也没了踪影。
刚巧进来的人里就有陶乐山,俞逖冲他颔首,想起董家来,代王妃的母家,颍国公府,累世公卿,族中多年人才辈出。他们靖安伯府也就这几年出了两三个进士才在京城里名声好了些,但实际不过是中下等人家,处处都在走下坡路,董家却从开国那时候起就是一等门户,百年下来也没堕了名声。
一上午俞逖都有些恍惚,所幸他手上的要事前段时间就已经处理得差不多,余下的都是琐碎,并不急着要。
平明驾车,回府的路上俞逖转道往东大街那边买东西,祝春时这两日虽胃口好了些,但终究比不得之前,而且多爱吃零嘴,俞逖下值的时候便习惯性去买些新出的果脯点心。
“爷,前面需得等等。”绕了大半截路,回去的时间本就要稍晚一些,怕祝春时在家等得着急,俞逖掀帘准备让平明绕开,只是刚一掀开,他就没了声。
不远处士兵押道,道路中间赫然是一群拷着枷锁形容狼狈的老弱妇孺,昔日金银满头的华贵之府,如今尽数成了阶下囚。年纪最大的满头银发,一步一踉跄,最小的尚且还被抱在怀中,被突然的变故吓得啼哭不止。
俞逖轻轻叹息,示意平明驱车到街边,周遭站满了看热闹的百姓,指着哭哭啼啼的一群人议论纷纷。
祝春时看了好几遍院门,都不见俞逖的身影,她微蹙了蹙眉,手里的针线也做不下去,只好叫来蓉蓉去外面打听打听消息。
蓉蓉刚踏出院门就瞧见俞逖的身影,她刚来府中不久,平日里大多跟着琼枝一处做事,对俞逖这位男主子不熟,如今陡然遇见了,便如一只鹌鹑,站在原地不敢动,等人走近了,才绞着手低头请安。
俞逖眼也没抬,心里挂念祝春时,嗯了声匆匆进去。
蓉蓉抬头咬了咬唇,心底有些担心,她是因着她娘封淑芸的关系才得以进府伺候的,就是盘算着添些脸面,到时好求了恩典指一门好亲,但她胆子小,平日里不敢往主子跟前凑,只管闷不吭声的听吩咐,她怕搞砸了她娘的打算。
“今儿怎么这么晚?”祝春时搀着圆荷下榻,刚要迎上去就闻见一股味,顿时掩唇干呕起来。
俞逖一急,“这是怎么了,吃错东西了?”
祝春时连退两三步避开他,“你先别过来,你——”话没说完又是一阵干呕,春容忙端了痰盂来让她吐了半晌。
俞逖顿住,低头嗅闻了下身上的味道,什么味也没闻出来,刚要说话脑海中便一闪,“我先去书房那边洗漱,这身衣服也扔掉。”
他出了门,没那股味在鼻尖萦绕,祝春时胃里吐了个干净才觉得缓过气来,她抚了抚胸口,又漱了口,才有些奇怪。
不多时俞逖重新回来,小心翼翼的没敢靠近她,试探着一步步走近,直走到一步之内也没见她露出什么不舒服也没要吐的意思,不由得舒了舒眉心。
他摸了摸微微隆起的小腹,“今日在家好不好?”
“你今日去哪儿了,可是遇上什么事了?”祝春时说着抬手扇了扇风,“我在家一切都好。”
俞逖摸了摸她脸,“在路上耽搁了下。”他迟疑了片刻,对上祝春时担心的眼神,有心想不把这些事告诉她,又怕她去哪里听说了只言片语徒惹烦心,索性直接道:“吏部尚书今早被抄了。”
吏部尚书?
祝春时微怔,“出了什么事?”
“年纪大了脑子糊涂,走错了路。”俞逖将他买的果脯喂进祝春时嘴里,见她吃了两口才接着道:“手底下的人也没管好,今早被御史弹劾,陛下当场震怒,摘了官帽不说,全家都入狱了。”
祝春时食不知味,“老爷也在吏部吧?”
俞逖不妨她想到这里,“没事,父亲平日里做事还算牢靠,和吏部尚书关系也平平。”至少今早御史那边没牵扯出他来。
祝春时仔细看了他两眼,见俞逖神色不是很好,扯了扯他衣角,“你担心吏部尚书家,还是这事牵扯出了旁的?”
话既说了一半,剩下的俞逖也没遮掩,将梁谦来找他的事也说了。陶乐山是谁的人俞逖并不关心,他也不打算接招,但梁谦为人太过奇怪,当日在德安府行事就出人意料,今天也同样如此,令人分不清他究竟是好是坏。
祝春时拿着果脯磨牙,“董家?怪不得上回卢夫人拉着我说话,也不知他们打的什么主意。”
俞逖也沉默半晌,“代王如今就在吏部任职做事。”
他初始也怀疑过吏部尚书的事情是代王的手笔,但转念一想代王本就在吏部任侍郎一职,可谓是尚书之下的第二人,他要是想利用吏部做什么事轻而易举,即便尚书碍眼了些,但也没到要除掉的地步,必要时候还能用来背锅。
而且吏部尚书一旦没了,接下去必然要有接替的人选,陛下不会让代王全权掌握吏部,其他王爷也不会眼看着六部之首的位置落在代王一系手里,势必要搅浑水。如果这事真是代王所为,可以说是吃力不讨好的一招臭棋。
“这些事你和老爷他们商量过没?”
俞逖摇头,“还没来得及,陪你用完膳,我再去找他们。”
“也好,朝廷上的事我眼力有限,比不上老爷他们浸淫多年。”祝春时轻轻叹息,“偏近来我又没出门,便是连后宅间的闲话也不知道有什么,帮不了你多少。”
俞逖眼里漾出笑,爱怜地摸了摸祝春时,“胡说什么?我们祯祯已经很厉害很辛苦了,倒是我,没什么本事不说,还要把外面的事拿来烦你。”
祝春时手撑着下巴,笑盈盈的看着他。
俞逖下意识的低头看了看身上,“我身上还有味道?”
“没有。”祝春时忍着笑,“只是想起来,第一次在东平侯府见面,你连话都不多,只和我谈了几句议亲的事就走了,现在却越来越会说话,还学会哄人了。”
俞逖想起那时候的事也笑,定亲之后他还和同窗求教过怎么和妻子相处更好,便是连类似的话本也看了许多。
“我只哄你一个。”
祝春时弯了弯眸,打趣他,“那孩子呢?”
“还没出生,不算。”俞逖眼里泄出一丝温柔来,握着祝春时的手缓缓道:“这些日子我想了几个名字,你给我出出主意?”
“还有四五个月,是不是太早了些?而且不需要问问老爷太太和姨娘吗?”到底是俞逖成婚四五年好容易才得的孩子,只怕邓姨娘他们盼得望眼欲穿,说不定名字早就取好了。
“做爹娘的给孩子取名不是天经地义?”俞逖说着走向窗下的书桌,从夹着的书页里取出三四张纸递过去,“他们还有别的孙子孙女,我可就这一个孩子。”
祝春时笑睨了他一眼,接过纸看了一遍,不解道:“思字辈,都是女孩的名字?”
俞家下一辈,男孩定承字,女孩定思字。
俞逖故意曲解她的意思,“那要不我改成承字?”话刚落就被祝春时拧了下,他立马嘶声求饶。
笑闹过之后,俞逖捏着她手指解释道:“男孩的名字还没想,先想了姑娘的名字出来,我只觉得个个都好,无法抉择。”
祝春时看着名字,又看了看俞逖,“我还没问过你,是喜欢男孩还是女孩?”
俞逖一顿,他对上祝春时看过来的目光,无可避免的迟疑了下,他不说话,祝春时也跟着沉默,四下寂静,唯余烛火噼啪一声。
直过了半晌,他才撩袍屈膝蹲在祝春时面前,仰头看她,又去摸腹中的孩子,“男孩女孩我都喜欢,但其实我一开始更希望是男孩,但后来我想,大概还是因为我本事不济,所以寄希望于更简单的道路。”
祝春时拧眉疑惑。
“妇人生产一事,自古以来就危险重重。”不论是他幼年所见还是从大夫那里所知,妇人产子无一不是九死一生,这世上因为生孩子而去世的女子数不胜数,这也是他之前不敢或是不想让祝春时尽快有孕的原因,他没办法接受也无法承担其中可能会带来的种种不好。
“所以我们只生这一个就好。但如果只有这一个孩子,我之前就想着最好是个男孩,能堵住所有人的嘴。”俞逖一笑,似乎是想起了刚开始知道祝春时有孕后的状态,他走到如今步步顺利,事事皆在掌握,自然也颇自负,但那时候陡然出现的念头,却也让他知道原来他也是懦者。
祝春时抿了抿唇,知道他还有未尽之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