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中午,裴渊连同梁谦来到胡家,胡老爷和胡大心中惶恐却又不得不见,忙吩咐下人备了上好的茶水点心,忐忑不安的请人进了正厅落座。
裴渊手中茶盏甫一落下,就瞥见对面胡大平静面容之下反复摩擦的双手,他笑了笑:“今日前来,只是想问胡老爷一些事,您据实以告就好了。”
“大人放心。”胡老爷陪笑,内心却是琢磨了一遍,这两尊大佛自打来了德安府他们商户间就收到了消息,更别说俞通判还领着人四处转悠了几圈,昨儿他们去了盛家也没遮掩,耳聪目明的自然不会漏过什么动静。
“听说胡老爷和俞通判交际颇多?”
胡老爷拱着手道:“大人明鉴。五年前草民为做一笔生意,铤而走险前往别府,不料回程途中突降大雨,又逢半夜,实在没了法子只好借居驿站,当日幸好有俞通判在驿站中行了方便,这笔生意才不至于损失。为此草民全家都十分感念俞通判当日的恩情,所以拙荆在遇见祝太太的时候十分意外,这才有了些联系往来。”
裴渊垂着眼,倒是没想到这姓胡的半点不藏私,只是一句话就吐了个干净。
梁谦看了他一眼,轻笑道:“是吗?可本官怎么听说胡老爷自打俞通判来了后就十分关心,多次送礼帮忙,连带着府上的女眷也走动亲近,听说祝太太开了个香粉铺子,也是胡家送过去的。”
“这,这是谁说的?”胡老爷抖着手问道,“简直是胡言乱语,大人,您尽可以去查,草民虽然有送礼给俞通判,但向来都是按着规矩来,三节两寿府城的大人们都收过,算不得什么。”他说着就吩咐身侧的管家下去拿账簿过来给梁谦看。
胡大也跟着道:“至于什么铺子,那就更是无中生有了,祝太太想开铺子,家母和拙荆的确知道,但碍于两家的关系和身份,并不敢插手也不敢多言,只是在开张后跟着其他家的太太奶奶们多去了两回,买了些香粉头油回来。”他说着扫了眼裴梁二人的脸色,小心翼翼道:“但这应该也是在情理之中?俞通判到底是府城的父母官,我们这些做商户的只能以此来讨好一二。大人要是不信,尽可去府衙查看房契地契以及当初转让的文书。”
胡老爷和胡大说得言之凿凿,没有半点心虚,哪怕此时还没有证据,裴渊和梁谦也都能确定话中真假。
“原来如此。”裴渊接过话,面有惭色,“是本官想错,险些错怪胡老爷和俞通判了。”
“不妨事,不妨事,外头的人本就不知道这里面的事,一时查漏了也是情有可原。何况大人刚来府城,都是匆匆一面,知人知面不知心,个别人说的话有误也不关大人的事。”胡老爷摆了摆手,他哪当得起这些官老爷认错。
梁谦暗暗觉得裴渊只怕是有什么后招要出,但昨日他没跟去盛家,也不知道盛家那边究竟说了些什么,故而只皱了皱眉,看了眼对面垂着双手不发一言的胡大,又将目光挪向裴渊。
裴渊手指轻敲了敲茶几,又拿过管家递来的账簿记录,上面记载着一笔笔胡家送给德安府官场众人的三节两寿礼,折合起来每个人也不过几百上千两,着实不算多,而且若要以罪论处,那未免波及太大,朝廷上下难有幸免。
梁谦伸长脖子也看了一眼,心底摇头的同时也想看裴渊接下来怎么处理。
“本官看完了,的确无误。”裴渊将账簿送回,“说来也是奇怪,我们来到府城之后,陆陆续续听了许多关于俞通判的事,有好有坏,也难以辨别真假,只好用笨方法一家一家看过来。”
胡老爷心里一个咯噔,眼下他嫌疑虽然洗清了一半,但也不能掉以轻心,只好借着抬手擦了擦汗,仔细思索了一遍,慎之又慎的道:“草民一介商户,不清楚官场的弯弯绕绕,俞通判也只是偶尔才能得以遇见,更不清楚他究竟做了些什么,只是兼听则明偏信则暗,大人既来了德安府,想必朝廷就是信任大人的,大人只管慢慢查就好。”
梁谦暗暗嗤了声,“胡老爷,你不清楚官场的事,但应该清楚商场的事?”
胡老爷转头看去,“敢问这位大人是何意?”
梁谦慢悠悠开口:“听说府城的商会会长要换任了?”
胡老爷颔首,“这件事和俞通判的事有什么关系吗?”
“自然有关系了。”梁谦笑得开怀,“俞通判刚来府城,就和胡老爷有旧,两家亲近。这也就罢了,时任商会会长的盛家偏又惹恼了祝太太,俞通判爱妻心切,也就不给盛家好脸色,久而久之,城里的商会也都学会了看脸色,倒向了胡老爷这方,不知道对不对?”
胡老爷面色沉沉,他捻了捻胡须,“大人说笑了,这都是商户们的选择罢了,谁能带他们挣钱,他们自然偏向谁,怎么又和俞通判扯上了关系?”
“是吗?”梁谦微微笑着反问道。
只是还不等他继续说话,那边的裴渊就出声打断了他,“敬之何必如此猜疑?胡老爷行商手段了得,家中规矩也好,自然更得人心。我们是来查案的,商会的事不必插手,倒显得我们多事了。”
梁谦撇撇嘴,低头喝了口茶,没继续纠缠下去。
那边胡老爷却觉得心里有些不安,若是话都说透了那还有辩白的余地,说一半就闭嘴不说了,让人解释也不好闭嘴也不妥,犹如哑巴吃黄连,怎么做都不对。
胡霖知道家中今日来了贵客,他虽不问生意上的事,但最近城里风言风语颇多,他再怎么两耳不闻窗外事,也不能坐视不理,况且昨日他还帮父兄和某人带了信给俞通判,因此趁着父兄和人见面说话的功夫,他就躲在耳房里偷听,听得差不多后才轻手轻脚的离开。
俞逖身影过于明显,只怕一举一动都有人盯着,祝春时和他商量过后就让他坐镇后方,自己带着人往胡霖约好的酒楼过去。
胡霖在酒楼里等了半晌,见着祝春时过来先作了揖,起身后就往她身后看去,遍寻不见泻露的身影,他微微有些失落,但没露在脸上,也没让圆荷春容等人退出去,温声将方才听见的内容说了。
祝春时之前没怎么见过这位胡家三爷,这还是头一回正经打量,也知道他伸长脖子在看什么,但今日不是为着这桩事而来,她也没有要带泻露出门给人看过后好换消息的意思,那未免太对不起泻露,也看不起自己。
他带来的消息多多少少都在意料之中,裴渊先去盛家那边打探,必然少不了关于他们的闲话,说不得罪名都要多安上几个,但能扯的也就那么多,再扯上胡家,就更少了。
“多谢胡三爷,胡家这次也算受外子牵连,才惹来这些无妄之灾。”
胡霖急忙摆了摆手,“夫人言重了,胡家和盛家本来就不睦,如今因为商会会长的位置更是互相看不顺眼,便是没有俞通判,我们家也是有这一遭的。”
祝春时笑笑,“话不是这么说的,虽说容易有这么一遭,但总不至于这么麻烦,裴梁两位大人因为一些事还要在府城待上一段时日,盛家那边只怕不会善罢甘休,平添了许多麻烦,别的也就罢了,要是殃及到商会就不好了。”
胡霖闻言若有所思,但他平素不管事,此时也没什么主意,随口应下后就想着回去告诉父兄。一时将消息带到了,又见不着泻露,胡霖也不愿意久坐,三言两语间就要起身告辞。
祝春时已然摸出来他些许性情,见状也不挽留,吩咐圆荷将人送了出去,只是回来时圆荷身边就多了个头戴帷帽的姑娘。
那姑娘进来后将帷帽取下,露出盛嘉润那张花容月貌的脸,“夫人。”
昨儿胡霖送去祝春时那里的消息,除了胡家的话以外,便是给盛嘉润送话,他们两家虽有嫌隙,但小辈之间也有往来,尤其是胡三那个脾性,和谁都能说上两句,和谁都没结过仇。盛嘉润这段时间在家中冷眼旁观,随着裴梁二人的到来,她自然也知道了父母兄嫂打的什么主意,只是家中各处都有人盯着不方便,所以才托了胡三送信。
“五姑娘托人送话来,是出了什么事?”
盛嘉润和祝春时打交道久了,也交托了两分真心,且她心里还惦记着盛家,若是这回将她家中几个兄弟都弄趴下了,她娘没了主心骨,日后就只能靠她。
“我也不同夫人绕弯子,昨日裴大人来了家中,询问我二哥二嫂和俞通判之间的事。”盛嘉润掩人耳目偷跑出来,又戴了帷帽,早就渴了,坐下后先喝了两杯茶,才继续道:“我二嫂将事全推到了夫人身上,二哥也掺和在里面,我心里过意不去,怕夫人遭了他们的道,所以情急之下才想了这个主意。”
祝春时微微笑道:“劳五姑娘惦记,你二嫂做这些事倒也不奇怪。”
盛嘉润讪讪笑了两声,“我听得不真切,还听见我爹说什么李大,何家丁家的,之前李大的事闹得沸沸扬扬,我知道些,只怕他们要从这里面入手翻账;至于何家丁家,府城里没这两户姓的大户人家,因此不大清楚。”
她不清楚,但祝春时却瞬间就想起来了,若要说姓何,还与他们关系不太好的,就只有远安县那位何举人了。不过如今也不能再叫什么举人了,后面俞逖查出来他家的许多罪证,一纸折子往上送,就将他的举人功名革除了,听说之后还有许多人上门讨债闹事,很快县城里就没了姓何的人家。
至于丁家,祝春时嗤了声,在大牢里关了几年还不老实,竟然还有功夫来折腾。
祝春时默默算了下,也不得不佩服这些人,杂七杂八算下来,俞逖做官这几年,有仇有怨的都被聚齐在这里了;但她也想不明白究竟是想做什么,毕竟俞逖在官场上称得上规行矩步,可以说很难找出错漏来,这些事翻出来固然能带来麻烦,却不会让俞逖的仕途就此折戟。
她心里想的多,嘴上却道:“原来还说了这些,要不是五姑娘告诉我,只怕都蒙在鼓里,到时候一气儿翻出来招架不住。”
盛嘉润闻言,忙笑了笑:“只是几句话罢了,便是没有我,想来俞通判和夫人也不会有什么事。”
“有准备总比什么都不知道来得好,措手不及之下也容易心慌做出错事来。”
盛嘉润喝了口茶润喉,“夫人言重了,到底是他们颠倒黑白,我听了心里也过意不去。”
她说着仿佛想起来什么随意道;“前段时间,我路过一家铺子,那家里兄长因事没了,只剩个姑娘,但她爹却觉得姑娘家迟早要嫁出去,因此便想把铺子也卖了,好颐养天年。”
祝春时微扬眉,“好歹还有个姑娘,怎么就卖了铺子呢?也是那家老爹一时想差了,不过说到底还是要人立起来才行,否则别说一间铺子,就是万贯家财也守不住。对了,还没问五姑娘,前段时间你不是接手了几家铺子,如今生意如何了?”
“托夫人的福,尚且看得过去,只是不算亮眼。”盛嘉润抿了抿唇笑,“那家铺子的事就是我出门查账的时候遇见的,我看了觉得可怜,也是爹生娘养有些本事的,偏偏就因为是个姑娘,被她爹不看在眼里。”
“冬季生意本就不好做,不亏本就成,如今入了春夏,才算是旺季。”祝春时安慰了句,冬日里大家都不爱出门,任凭你做什么生意都是要比其他季节淡些的,“爹娘看不看在眼里不重要,她自己怎么看才重要,若是连自己也觉得自己不行认了命,随波逐流,那才是不行。”
盛嘉润原本就是探她的意思,总不能她这边想尽法子帮了忙,还给出了家中的消息帮他们渡过难关,到头来对方不支持自己,亦或者她爹将东西转给了姨娘生的两个兄弟,那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亏本买卖吗?她自幼在商户中浸淫着长大,可不愿意白费力气不讨好。
祝春时自然也能明白其中含义,她们两人之间也没契约凭据,全靠着一张嘴在说,对方不放心也是正常的,因此她不吝三番四次给出回答。
其后随意聊了些其他的,自然也串过几句遇事之后的词,祝春时看了眼天色,知道时辰不早,便再多说了两句让盛嘉润放心,也让她短时间内若无要事不必乔装打扮,有事只管传信过来就好。
盛嘉润点了点头,二人说定后就看着时间一前一后起身出了酒楼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