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西山
孙佩贞趁天色翻入六榕寺围墙。
她不再是西装革履,身穿朴素的青蓝袄裙,打扮得与常见妇人一模一样,发髻插了一朵白花。
眼里也没有往日的英气,只有惶恐不安与迷茫无依。
王道成此时正在鱼池边打拳,身形变幻,似乎分化出十几个人同时打拳,连眼睛根本捕捉不过来。
等眼前一清,王道成已经收拳,临着鱼塘而站,皮肤隐现金光,眼睛开合电芒闪烁。
“难道是道书所说的虚室生白?”孙佩贞无比震撼。跟随半日仙好几年,她还是识货的。
“你受伤了?”王道成气定神闲,转头看她,目光落在她发髻的白花上。
他能清晰感应到孙佩贞身上混乱的法力,还有黯淡的精神,摇摇欲坠的意志。
孙佩贞精神恍惚,没发觉王道成已经与之前绝然不同。她也无心理会那些小细节,艰难地笑了笑道:“我没事。
此次来是有两件要事告知王大哥。
一是官府有一伙人在追查长河武馆的弟子,最近一直在抓人。起初我们以为是为了李娉婷,但是发觉只要涉及长河武馆,他们谁都抓,毫无顾忌。
怕要找到你身上,最好避一避。
另外,曾师弟给你留了一封书信,我带给你。”
曾文彦的信?
王道成接过信件,有点厚重,似乎塞了几张纸,触之能感应到其道韵深深。
里面应有一件道门的宝贝。
他若有所思,暂时没有打开,等孙佩贞的解释。
孙佩贞苦笑道:“你可能已经听过。前天的起义失败了……
我们原本计划十路发动,但是官兵提前准备,只有四路响应,我们死伤惨重……”
王道成骤然皱了皱眉。
他去了白玉京一个晚上,回来之后发觉凡尘已经过了三天三夜,也不知是穿梭时空消耗的时间,还是白玉京与凡尘的时速不同。
城内动乱他已经从僧人口中听说过一点,但是没放在心上,毕竟城内又有哪天不动乱的,没想到竟然是兴复会发动起义。
这么说我手中的信就是遗书!
王道成脸色微变。
“我们人手不足,官府也突然冒出许多不曾见过的高手。最后虽然拼死攻入了总督府,却遭遇大批官兵围攻,还是失败了。
许多人都死了。
曾文彦师弟他……
曾师弟他是好样的,为了救李娉婷被官兵抓了,然后……被杀了,今早尸体才吊上城门前。
我给你带的就是他在起义前写的遗书。”
王道成一怔,他印象之中七夕酒会曾文彦那意气风发的模样,没想到现时已经是天人相隔。
几年相交,往事历历在目。
“王师弟,李娉婷也死了……我师父失踪了,我不知他是生是死,或许也被抓了。
反正大部分人都死了!
可能还有些人被抓,关在大牢内,我也不知。现在城内风声很紧,我一会就得潜入租界,寻机去港岛……”
“王大哥你与我们革命党无关,原本也应该是没事的,但是涉及长河武馆,最好也避一避,你可以和我一起去港岛。”孙佩贞偷瞄了王道成一眼,有点忐忑地建议道。
她信心已经崩溃,也不知自己的建议是好是坏。
王道成没有回应,打开信封先抽出一张,就着微暗的天色阅读。
“王师兄,你收到此信时,我应该已经不幸。革命党人本就朝不保夕,我既然决意参加起义,就看透了生死,你无需为此神伤,畅饮两杯便是为我送行。
临别写信,原本我只写了一封给父母。你早知我志向,不写也罢。
然而师父却叫我写。
那就写一封吧。
之前在画舫,师兄说怕死,不敢加入革命党。我认为你是不怕的,否则也不可能受我邀请赴会。
你只是不看好我们。兴复会的确是乌合之众,有很多不足,也很弱小,未必能成事。
然而我相信我们每一次的牺牲都是一次进步,都能唤醒更多人。革命党的队伍会越来越多,越来越强。腐朽的官府朝廷会越来越弱,最终倒台。
这是必然趋势。
当然我断不是劝你投身革命。人各有志,没必要强迫别人走自己的路,你走自己的路就很好。
信件附一古画卷,那是李师妹之物,官兵甚为着紧,一直如蛆附骨不肯罢休。
李师妹说如果我们都死了,它就交给你吧。毕竟你也是长河武馆的弟子,不算外人。
师弟得之记得转移藏身之所,千万莫透露给他人。
切记切记!
曾文彦绝笔。”
王道成沉默了一会,压下悲怆之意,再抽出古画卷。
画纸柔软坚韧,色泽偏黄,自带一股浓浓的历史气息,原本应该是卷轴,两侧有撕裂痕迹。
画的是一尊妖怪神祗,马身人面,虎纹鸟翼,线条极其优美,栩栩如生,威严肃杀。
此时七月份,南方已经进入酷暑,此画笔墨之间,却令人感受到一股奇异的凉意,如风拂柳梢,雾腾于水面。
“奇物,英招之神魂。
水神,善造物。
《山海经·西山经》:“帝之平圃,神英招司之,其状马身而人面,虎文而鸟翼,徇于四海,其音如榴。”
英招是古神,水神,画卷当中含有其一丝神魂。
这是天人合一状态之下从画卷读取的信息。修士应该可以从上面领悟一些原属于英招的法术神通。
朝廷要这个做什么?
王道成正疑惑。
孙佩贞说道:“师父说,江湖有些传言,朝廷到处收集一些宝物,打算举行一场延长国祚的祭礼。
也有一个说法,是为了太后老佛爷延寿。
反正此宝断不能交到朝廷走狗之手。”
王道成目光一厉:无论国祚延运还是老妖婆延寿,想都不要想!!!
转而又是一愣:等等,长河武馆灭门是因为昆仑印,还是因为这个古画卷?
不管了!
王道成将古画重新折叠,放入怀中。
他脸上恢复平静,仿佛悲伤已过,但是其身形站姿、身周古树老鸦与徐徐拉下的夜幕形成一副奇特画卷,渲染出一股强烈的深沉如大地的哀伤之意。
一时草木含泪,天地同悲。
经堂之上诵经的僧人不知不觉已经哽咽,泪流满面。
老方丈正木然地想着如何将心里诸多佛理放下,如何将这些融入到灵魂的知识忘记,怎么也理不出思绪。此时突见敲木鱼的手背落有雨点。
他好不容易才反应过来,摸了摸脸,泪如雨下,不知何处涌上的悲伤瞬间笼罩整个心神。
一颗修至离尘脱俗的禅心顿时破碎,无数的想念种种的遗憾一一浮现在心头。
“谢菩萨,谢菩萨指点迷津!”他张嘴痛哭。他未悟,却已经知道如何觉悟了。
放下僧人这个枷锁,回归于凡尘,如此才能放下。
“放下,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