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似梅花,梅花似雪。似和不似都奇绝。一九三七年刚进腊月,大雪纷飞,在南京光华门西侧金陵路一家四合院里,几棵梅树正争芳斗艳,雪和梅落在地上,一时却分不清。一个满头大汗的中年妇女正坐在一口井边搓着衣服,这梅花落在铁盆里,这女人却不取出,硬是和这衣物一起洗了,洗完就把水倒在梅树底下,擦了把汗,接着在井里又打了一桶水倒在盆里。
这女子叫宛如梅,前几个月刚诞下一名女婴,正裹在襁褓内酣睡。大女儿叫乐书,一笔一划得在地上写着自己的名字。一男子刚从外面赶来回来,就对这女人说道:“孩子她娘,你刚下床就干活了,快和孩子进屋吧!这天冷,别冻着。”
这男子叫乐天福,刚从自家的店里回来。
宛如梅边擦汗边说道:“这娃冻冻才好,放在屋里娇生惯养的,这初雪刚下,外面暖和的很。倒是你怎么今天那么早就回来了。”
乐天福关了大门,走到宛如梅身旁说道:“刚才我在街上的时候,听人说这日本人要打进来了,不知道是真假。害怕家里出事儿,就回来看看。”
宛如梅仍然搓着手中的衣服,说道:“这日本人敢杀咱老百姓?”
乐天福道:“那群狗日的打下来咱不少飞机,这几天我听说他们打到了牛首山,杀了不少人。”
宛如梅问道:“这鬼子要来,你倒是看见胡哈子跑哪去了?”
乐天福回道:“还能去哪,肯定又跑去市南那个春菜馆做菜去了。”
宛如梅微嗔道:“这都啥时候了还去做菜,现在老百姓吃不上饭,能有块窝窝吃就算不错了,还把这么多饭菜放到一块,就喂那群官爷一两口,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
乐天福说道:“头回听说开饭店的痛恨当厨子的,你自己不也是开的店?”
宛如梅把洗好的衣服放到盆里,起身进了屋,说道:“这可不一样,咱开的是小店,专门顾咱老百姓的,你说这胡哈子不给老百姓做饭,去给那张汉卿做饭,还做的什么燕翅,听都没听说过,你说这不是糟蹋粮食么?”
乐天福说道:“张汉卿怎么了?没这些官爷,咱还在自己人打自己人呢?我看咱胡哈子干的好。”
床上的襁褓啼啼发出哭闹声,宛如梅见这孩子醒了,就解了自己的上衣,把她抱起来放到怀里,这婴儿吸着奶就不哭了。过了一会,待这孩子入眠,宛如梅把她放到床头上。
宛如梅铺了桌子,把刚做好的饭摆上去、又掰块窝窝递给乐书,叹道:“哎,这胡哈子从小就被你惯坏了。”
乐天福道:“这孩子从小没了父母,他娘染病,他爹打土匪死的,临死前把这孩子托付给咱,他爹和我是老战友,你说咱能不好生照顾么?”
宛如梅说道:“是是是,你啊,就是心善,街坊邻居找你帮忙,你问也不问就帮,今天这个人塞给你个儿,明天再塞给你一个,我看你也别开店了,开个慈幼院算了。”
乐天福说道:“哎,这孩子学了本事就跑到别人的店里去干活,你说咱自家有店,不来自家帮忙,跑别人店里去,真是数典忘祖啊?”
宛如梅说道:“咱家那个破店人家能看得上么,你说咱大闺女都十六了,这现成的劳力你不用,每天就想着胡哈子,你真当是自己儿子了?”
乐天福说道:“你懂啥,咱大闺女没两年就嫁人了,嫁出去的闺女等于泼出去的水,哎,本想着第一个是闺女,这第二个肯定是个小子,没想到又是个闺女,咱开的这店也是老店,等将来咱俩归了西,还不是得指望胡哈子继承。”
宛如梅说道:“谁说女人不能接这店,当年这店也是我爹留给我的,到你这里不留给你闺女,留给外人,真亏你想得出。”
乐天福说道:“当初为了这店,教这小子学做菜,如今这狗日的要打进来了,早知道就叫他当兵了。”
宛如梅说道:“你啊,什么好的都给这胡哈子了,你倒是也为你闺女想想。”
乐天福道:“闺女学什么做菜啊,当初我娶了你,就是看你通文达理,这女人就得有才华才好嫁得出去。你看我给咱闺女起的名字,一个叫乐书,一个叫乐墨,你要是再给我生一个闺女,就叫乐文好了。”
宛如梅说道:“刚说了要儿子,这又想着给下一个闺女起名字,我看你啊,就是口是心非。”
这时外面一阵敲门声,乐天福打开门,只见一小伙。这小伙已近而立之年,穿着大袄皮靴,眼大鼻高,很是有神,进了屋就叫道:“爹,娘我回来了。”
宛如梅说道:“还知道回来啊,你不如直接住在你那家菜馆里算了。”
胡哈子提着一个袋子,放到桌子上,打开后拿出一碗腊肉,说道:“爹,娘,这是馆子里老板给的,趁热吃了吧。”
宛如梅边用筷子夹起一块肉,放到乐书碗里,边说道:“哎呦,还知道带菜来,一会吃完饭去你爹那馆子里帮帮忙。”
乐天福说道:“刚说人家是浪费粮食,现在又吃的欢,还不承认咱家胡哈子有本事?”
胡哈子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拨浪鼓,然后走到床头,在那襁褓上晃了晃。
“去去,别把你妹吵醒了。”宛如梅上去把床上的襁褓抱了起来,放在怀里边摇边哄道:“咱阿囡最乖了。”
一家人吃完饭,这雪就停了。乐天福说道:“哈子,跟着爹去店里看看。”
宛如梅说道:“孩儿他爹,我也跟着你去吧。”
乐天福说道:“你带着娃不方便,就待在家里吧,这几天收拾收拾咱搬到中庆去。”
宛如梅问道:“孩儿她爹,咱去中庆干什么?”
乐天福回道:“这群狗日的占了东三省,早晚会到咱这里来,这蒋中正都去中庆了,你说咱去那干什么?当然是官爷去哪哪里就安全。”
乐天福带着胡哈子离开了家门,刚出门就听见远处有响声,极其剧烈,就像地震了一般。
胡哈子问道:“爹,这是啥声音?”
乐天福装作没听见,脚一直不敢停歇得往前走。
又见到一个路人,这路人穿着长大褂,手里提着一个箱子,说道:“快跑吧,这日本人控制了苏南,马上就打过来了。”
乐天福心想:“这么快这狗日的就打过来了。”就连忙对胡哈子说道:“你快点把你娘还有妹妹接过来,你腿脚快,中间别耽搁。”
胡哈子说道:“咱家不要了?”
乐天福说道:“咱先去店里躲几天,等这日本人走了,咱再回去。”
胡哈子撒腿就往回跑。乐天福拐了几个路口,来到下关区的宝善街上,这街口有个饭店,就是乐天福开的,他刚进店就锁了门,连忙跑到后院。这院子不大,在院角处有个地窖,平时存些蔬菜。这天转冷,地窖里菜还不少,乐天福爬进地窖,把这菜全搬出来了,乐天福心想:“这几日全家就进这地窖躲着,饭店里也有剩饭,在这地窖里活个十天半个月没问题。”
胡哈子刚进家门,就大喊道:“娘...娘...乐书妹...”
宛如梅正在家里收拾东西,听见胡哈子叫她,心想:“这爷俩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胡哈子看见宛如梅就说道:“哎呀,娘,别收拾了,快走吧,这日本人马上就打过来了。”
宛如梅没反应过来,说道:“哪有这么急的,晌午还好好的,这小日子就算飞过来,也得有些时候。”边说着边叠着衣服。
胡哈子把这衣服撂下,抱着襁褓,领着乐书就夺门而跑。宛如梅还没反应过来,只听一声巨响,这屋子就剧烈晃动,有草和土从天上落下来,过了一会,两人抬头一看,见这屋角被炸出一个洞,宛如梅这才知道出了事。
几人跑出了门,见满大街都是跑路的人,后面有几个身穿军衣头戴略帽的鬼子,见人就拿枪打,有不少人倒下了,宛如梅和胡哈子头也不回,抱着襁褓领着乐书一口气跑了几里路,见远处有人往他们这里跑来,离近了才看清楚是乐天福来接他们。
乐天福气喘如牛得说道:“你们怎么才来,我还以为出事了。”
胡哈子说道:“爹,要不是我拉着娘,现在我们早被炸死了。”
几人进了店,乐天福隔着门窗往外看了几眼,见这日本兵越来越多,还有坦克开进了城,就赶紧抓着一家大小藏进了地窖。这轰鸣声越来越大,即便几人在地窖里也能听见。
宛如梅说道:“这日本人还真敢杀人?”
乐天福说道:“这群狗日的在镇江杀了不少人,咱南京恐怕这次也保不住了。”
宛如梅问道:“孩子她爹,咱得在这地窖里待多久?咱墨儿光在这里可受不了。”
乐天福回道:“这我也不知道,我看这群狗日的想往南边打,过上几日如果外面安静了,咱往江北跑。”
到了戌时,乐书说道:“娘,我饿了。”
宛如梅说道:“这么晚了,鬼子还在外面吗?”
乐天福说道:“这些狗日的狡猾得很,刚进城第一天哪有那么快消停。”
宛如梅说道:“我出去弄点吃的,你们在这里等我,我去去就回。”
乐天福说道:“孩她娘,我跟着你一起出去吧,要是有鬼子,我就宰了他。”
宛如梅回道:“你别出去,这外面要是真有鬼子,咱两个人也不好跑,咱还有三个孩子,你在这里听我的信儿,如果你见我向你招手,那就是鬼子来了。”
乐天福点点头,从旁边备了一把刀揣在怀里。
宛如梅走出地窖,往门外看了一眼,这大街上果然没人,却有一股血腥味扑鼻而来,心想:“这白日里鬼子杀了不少人。”
宛如梅在厨房翻腾了一圈,从柜子里拾出来几个馒头放到碗里。突然外面传出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吓得她打碎了手里的碗。
这门口的男子用生硬的汉语说道:“快开门,我知道里面有人。”说着便砸碎店门的窗户。
这店门正对着厨房,宛如梅心想:“这鬼子定是看见我才说这话。如果我现在跑,就把一家子暴露了。”想到这里,就给这鬼子开了门。
没想到这鬼子只身一人前来,又见他矮且壮硕,嘴上一小撇胡子,像是个日本军官。这日本军官杀了一天的人,累了就跑到这家店寻点吃的。这鬼子点了根蜡烛,宛如梅在这烛光下显得格外漂亮,这鬼子就动了心思,手就开始不规矩起来。
宛如梅见这军官后面并无跟随,心想:“虽然这鬼子就一人,但我一个妇道人家也不是他的对手。”便说道:“太君别着急,我给你准备点酒菜,吃饱喝足了我再伺候你不迟。”说着宛如梅把这门锁了。
这日本军官本想侵犯这宛如梅,但见她老实,就笑道:“吆西,你是大大的良民。”
宛如梅在后厨一边做菜,一边给丈夫乐天福招了招手,乐天福此时看的清楚,想的明白,就从地窖里出来,手里拿着刀,躲在厨房的墙根里等待时机。
宛如梅把菜做好端给了这鬼子,又给他满了酒。鬼子看得满意,就笑起来,连干好几杯,酒过三巡,便已左右摇摆,似醉如痴。
乐天福在后面看这鬼子醉了,就悄悄从后厨溜出来,跑到这鬼子身后,用刀在他脖子上摸了一把,这血瞬间就喷溅出来。
宛如梅问道:“孩她爹,这怎么办?”
乐天福又向外看了看,见这外面没人,就回道:“去后院挖个坑把这狗日的埋了。”
说着两人把这鬼子拖到后院,胡哈子看在眼里,为了不吓到乐书,就用手捂住她的眼。
宛如梅把刚才做给这鬼子的饭菜收了起来,拿到地窖里,分给一家子吃了。吃饱后,几人就在这地窖里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