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节,我和弟妹们约好,去爸爸妈妈的坟前扫墓。
因为我的路程远一些,在我到达前,三个妹妹和妹夫已先到了古家冲弟弟家里,3个妹妹因我还没到,便在弟弟家后面的地里寻找艾叶,说是做艾叶粑粑吃。
在我们家乡,有一句俗话,叫“清明不吃艾,吃了不还债。”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我至今没有完全弄懂,但我在活了91岁的大舅妈生前多次听她说过。妈妈在世时每逢清明前后都会把糯米在大舅家的碾子上磨成粉,再把从地里寻回来的艾叶经过挑选、清洗、放碱煮烂、剁碎等环节后,与糯米粉拌在一起揉成面团,再做成粑粑,蒸熟后摔上一点白糖,就可以吃了。
艾叶是一种中药材,艾叶粑粑里面含有不少的碳水化合物、维生素等成分,都是人体所需要的营养成分,适量食用能够起到补充营养的作用。但艾叶粑粑因是艾叶与糯米粉做的不易消化,所以,妈妈每次不让我们吃得太多。
但吃艾叶粑粑最多的时候,是在三年自然灾害期间。那时候,因为要度过饥荒,人们把地里能吃的野菜都当成了宝贝,而艾叶是首选的野菜之一。我的大伯母是贵州人,她是解放前与我在国民党部队当连长的伯父结婚的,解放后,随大伯父回到家乡。我上学时,经常看到她在田间地头寻找艾叶和其他野菜充饥。
因为缺粮,别说是糯米,就连普通的粘米也没有多少,我记得当年我在“公社食堂”的定量是每天3.6两(每斤为16两),每餐只有1.2两。我那时正是“伢妹崽,饭袋袋”,这1.2两米的饭,根本不够吃的,所以先是婆婆后是妈妈经常把她们的一份饭分一大半给我吃。
我因为在上小学,每天中午要自己带饭,于是,我每逢星期六下午和星期天,都会去地里挖丝茅根,挖回家后,洗干净晒干切碎,妈妈再用石磨磨成粉,适当加一点点米粉在里面做成粑粑,让我每天带一个去学校做午饭。
一天深夜,妈妈还在给妹妹补袜子,在公社工作的爸爸去几个大队检查工作后回家来了。他放下佩带的枪枝,打开碗柜门看了看,妈妈知道他是在找东西吃,可家里实在没有什么东西了,只剩下两个仙泥(观音土)饼子,放在妈妈的旧书桌抽屉里。妈妈打开抽屉说:“这里有两个饼子,你吃了吧。”
爸爸饥饿的眼睛里闪着光,伸手拿起饼子,几口就啃掉了。吃完了,他才问妈妈:“这是什么饼子,还挺好吃的。”
妈妈看了他一眼说:“讲给你听,可不要生气,这是孩子他大舅舅从大瑶雷神庙担回来的仙泥做的。”
“还有吗?”爸爸问。
“饼子没有了,只有一点仙泥了。”妈妈小声地回答说。
“给我包好,明天我带去公社,让公社的干部都尝尝,我们的社员在吃什么,我们有什么理由不好好工作,去带领社员们度过饥荒。”爸爸沉重地说。
其实,这种“仙泥”真的不能多吃。我大妹妹因为饿了,看到邻居做仙泥饼子,她很想吃,站在那里不想离开。邻居给了她两个饼子,她一下子都吃了。可在拉大便时却拉不出来,直叫我帮忙。我用小竹签在她躬起的屁眼里轻轻扒拉,才把屎慢慢扣了出来。
然而,让我终身难忘的是另外一件事情。
那时,在我们古家冲里只有我一个人孤零零地背着书包去学校读书。有一天早晨,我和往日一样提着妈妈省下的一半早饭,朝4里多外的学校走去,在邹家坳上,我碰上了一个手里挎着竹篮的小女孩,这个小女孩前两天我就遇到过,但没有打招呼。
这天小女孩首先问我说:“你去读书?”
“嗯,你呢?”我盯着她的竹篮问。
“我去县里街上卖粑粑。”小女孩掀起盖在竹篮上面的毛巾,里面露出半篮子用稻糠做的粑粑。她拿出一个粑粑给我说:“吃吧!”
“我不要,你还要卖钱呢。”我推辞说。
“不要紧,我妈妈每天给我两个,是做中午饭的,你吃一个,我还有一个,你吃饱了好读书。”
我接过小女孩的粑粑,说了一声“谢谢!”把它放进饭盒里。
小孩子很容易互相熟络的,我们一边走一边说,很快,她知道我叫小明,我也知道她叫小英,比我大1岁,我管她叫英姐,她称我为明弟。
此后,我除了星期天不上学外,每天都和英姐在邹家坳上碰面,她天天给我一个粑粑, 我不接她还会生气。英姐卖的这些粑粑,有的是用稻糠做的,有的是野菜做的。我最喜欢吃的是艾叶做的粑粑,它有一股芳香味。靠着英姐省下的一个粑粑和妈妈给我的米饭,中午我就吃得饱一些,放学时,不再像以前那样饿得迈不动步子。
英姐没有上过学,我就成了她的启蒙“老师”。一路上,我教她拼音、认字、做算术。她没有书,我就用一个本子抄下拼音、生字和算术题目,让她拿着读。英姐很聪明,我头天教的第二天她就会读会算了。这样过了一个多月,英姐学会了拼音,学会了简单的加减法,能写自己的名字了。她非常高兴,每天见到我不是说就是笑,像小鸟一样快活极了。
忽然有一天,我俩一见面,英姐的眼泪就流了下来,她呜咽着对我说:“明弟,我要出嫁了,我们不能再在一起了,”
“什么?”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才9岁,怎么就嫁人了。”
“我公公婆婆病得快死了,我的弟弟妹妹也生了病。我每天卖粑粑挣的钱不够买药的,爸爸妈妈只好把我嫁到江西,给人家做童养媳,接了彩礼给公公婆婆弟弟妹妹治病。”英姐边说边从竹篮里拿出两个艾叶粑粑递给我,我不接,她哭着说:“明弟,你拿着吧,明天你就吃不到我给你的粑粑了。”
我再也控制不住了,“哇”的一声哭了起来,我颤抖着双手,接过英姐的一个粑粑。艾叶散发出的芳香沁人心脾,但英姐的不幸遭遇令我心碎。分别时,我和英姐手拉着手,久久不忍松开。
英姐走了,我再也没有见到她。但她那双水灵灵的大眼睛,那只用毛巾盖住的竹篮,特别是分别时她流着泪递给我的艾叶粑粑,至今仍印在我的脑海中,萦绕在我的睡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