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小涛离开后,我陪叔叔婶婶坐了一会,对他们说大宝肯定不会有事,等矿上的事故处理完就能回来。现在已经派人去接二姐和二姐夫了,他们来了后会在家里住段时间,照顾春草和你们。
两个老人向来相信我,能听进我的话,果然不再继续哭闹,但还是不肯下地,闭上了眼睛,躺在炕上打瞌睡。
春草把自己住的窑洞收拾利索后,又去厨房专门给我做了碗手擀面。
这时已经是下午两点多,早过了午饭时间。因为心里烦闷,我连一点食欲也没有,可看着春草可怜兮兮的样子,还是接过了她手中的饭碗。
吃面的时候,春草说煤窑上的事大宝很少说,自己什么都不懂,问我接下来她该怎么办。
这个问题我没办法回答,只是告诉她,一会二姐和二姐夫过来后,我会把事情给他们交待清楚,事故的善后处理由二姐夫代表你们家出面,所有的事都不用你操心,遇到了困难,二姐夫会直接找我商量。
春草还是不放心,忧心忡忡地说,咱家肯定要给死人的家里赔钱,听说死一个人要花好几十万呢,大宝只给我留下了三万,咱拿啥给人家赔啊,公家会不会把这几面窑洞没收了吧。
嫁过来一年多了,春草虽然没有参与窑上的事,但在有十几个小煤窑的村子里生活了这么长时间,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妇常来家里串门聊天,对相关的事情多少知道一些,知道要给遇难矿工的家属赔钱。
这个问题正是我现在最发愁,也是没有食欲的主要原因,闻言更吃不下去,干脆放下筷子。
春草见碗中的面条还剩了大半,以为自己心不在焉,在臊子中忘了放什么调料,怯生生地问我是不是不好吃。
我摇摇头,说自己现在没心情吃饭,让她把碗筷收拾了,然后去睡一会,自己再去井口看看情况。
说完,我没看春草的反应,又走出了大门。
遇难者的遗体运上来后,很快就要开始事故的善后处理工作。
无论什么性质的煤矿伤亡事故,善后处理工作无非是三个方面的内容,一是安抚伤亡者的家属,二是追究相关人员的责任,三是处理现场隐患,尽快恢复生产,争取把事故带来的经济损失,降到最低程度。
三个环节中,最重要,也是最困难的工作,是把死者家属安抚好,想办法让他们同意把亲人的遗体火化,或者运回自家的家乡安葬。
对家属来说,人死不能复生,无论多么伤心难过,也得接受这个事实,他们现在唯一的希望是,多给自己争取一些赔偿金。
虽然国家对因公伤亡的抚恤金有明确规定,但在全社会法制建设很落后的情况下,处理涉及人员伤亡事故的时候,这个标准只能起参考作用,没有哪个遇难者家属会接受这个赔偿标谁。
最终写在协议里的赔偿金额,是双方博弈的结果。
博弈的过程绝对不轻松,有可能很漫长,也可能很激烈,对当事双方来说,都是件非常痛苦的事情。
在榆树坪矿当行政科长、副科长的几年里,我每年都要参加几次伤亡事故的善后处理工作,知道和死者家属协商的过程,有多么艰难,是多么地毁人三观。
行政科虽然不是事故处理小组的牵头部门,但管着全矿职工的吃喝拉撒住。亡者家属来矿上处理亲人的后事,不但要安排住宿,一日三餐也要有人负责,这些都是行政科的职责,尽管每次都极不情愿,我还是不得不亲自参与了多次的事故善后工作。
我们国家是人情社会,讲究死者为大,无论在什么情况下,公众对弱势群体都有天然的同情心,社会舆论也会不分青红皂白,坚定地站在弱势一方的立场上。
作为亡者的亲属,当然是弱者,需要被同情、被怜悯。这就成了有些人狮子大开口,漫天要价,威胁甚至勒索的底气和凭仗,做出了很多令人匪夷所思的事情来。
一般来说,作为责任方的涉事单位,在面对公亡者家属的时候,大多会采取宽容忍让的态度,为了息事宁人,早点让亡者入土为安,只要对方的要求不是太过分,通常会做出较大的让步。
受单位委托,出面和家属谈判的干部,基本上都是经验丰富的老手,不会一开始就亮明自己的底线,每次都是先把国家规定和相关的文件材料摆到对方的面前,作为谈判的基础。
对方肯定不愿接受法律规定的标准,通常会提出更高的要价。
于是,双方会进入你来我往的拉锯过程,一方慢慢妥协让步,另一方逐渐降低要求,直到达成双方都能接受的结果,在协议书上签上了各自的名字。
并不是每个事故,都能以协议的方式得到和平处理,也有因为亲属的要求太过分,协商的手段和方式让矿方无法接受,双方产生了激烈对抗,最后落了个两败俱伤的结果。
我亲历过不同寻常的事故处理过程不止一次,见过最奇葩的处理结果是,死者家属不仅没拿到一分钱抚恤金,反倒给我们行政科交了一万多块钱的住宿费和伙食费。
遇难者的亲属竟然来了四十多个人,除了家属和近亲外,大部分是八竿子也打不着,所谓的七大姑八大姨。
这些人由他们村的村长和书记带队,霸占了招待层整整一层楼的客房,每到吃饭的时候都大呼小叫,给餐厅工作人员提出很多过分要求,甚至会强闯后厨,把给其他客人准备的饭菜抢走。
他们不像是来协商事故处理的,倒像是专门来闹事的,要求的赔偿金额让矿劳资科的干部瞠目结舌,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得到了纯属痴心妄想的答复后,这些人便耍起了无赖,在招待所吃饱喝足后,天天都要到办公楼闹事,每次来都会挨个拜访十几名矿级领导。
他们连续闹了半个多月,终于激起了众怒,把大家对亡者家属的愧疚和同情心理消耗殆尽。
杨树林一个电话,公安科一百多人全体出动,把闹事的四十多个人全都绑了起来,送进了公安处看守所。先是治安拘留,后来又对除亡者父母老婆之外的其他人,采取了刑事拘留的强制措施,准备提请检察院对他们提起公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