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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邸深深,虚实难辨。

华阳记得在当年她初入安国君府的时候,也曾像初宁这般渴望相知同心,可惜宫门深重,君心难测世路艰险教会她诸空一切缥缈的痴情,才能长盛立足。如今华阳宫极尽奢华权重望崇,也不负她一路艰辛。

祖太后端坐殿中依旧高贵绝俗,她一直对初宁寄予厚望也格外疼惜,便道:“甘瓜苦蒂,天下物无全美乎!世间全心全意的真爱难求,大多为权势或为世故而相互依存。虽说君子以义,小人以利。但真正长久稳固的关系无乎是建立在对双方都有利的基础上。你一味追求完满,就如树梢触月可望不可即,只会苦了自己。你可以爱大王,但不能只寄心于他,为爱所累。如若将来你成为秦国的王后,必定也将身陷权势争夺之中,彼时就要不乱于心,不困于情,权势在前当断则断,不能荣枯随缘,你能做得到吗?”

这些争权夺势,初宁从小生活在宫中,早已耳濡目染,但她从前不屑这样的争斗,也从未想过她也得这样生活。如今前路只待自己选择,她无所适从,“我...不知道...”

祖太后凝神注视初宁良久,“罢了,既然是婧嬴的考虑,我也不为难你,你自己再细细思量吧。”

初宁仿佛丢了魂一般,怅然若失地走出殿外。

紫莲见状,忧心忡忡地问道:“王孙,这是怎么了?祖太后又和你说什么了吗?”

初宁惘然一笑,“昭昭乎若揭日月而行,故不免也。祖太后是要让我选择平静舒心,还是和大王一起高处孤寒。”

两人刚出宫门,便遇见了赵高,初宁赶紧收拾好心绪,换上一如往常的微笑。

赵高恭谨道:“王孙,大王正在兰池宫等着你呢。”

“正好,我也许久没见大王了,也有许多话想对他说。”初宁仍旧念着她与嬴政的情意不同他人,同时,她也想在这惝恍迷离中确定自己的心意。

不料众人刚走出几步,便迎面跑来一个慌慌张张的小宫女焦急道:“楚王孙,可找着你了!你快回府上吧!婧嬴夫人怕是不行了!”

初宁惊惧失色,楞在原地,“你胡说什么?祖母早上都还是好好的!”

紫莲赶紧拉着她,“王孙,我们先回去吧。”

初宁语气颤抖,“赵高,我得先回去见祖母了。”

赵高也是担心不已,“诺,小臣一定如实转告大王。”

初宁焦急赶回府中,母亲和弟弟都已经守在祖母床边,众人皆是掩面啜泣。医师见她,也束手无策摇摇头。初宁心胆皆碎的站在门口,她不信上天会残忍,她不相信早上还在和她讲回忆的祖母现在就会抛下她离去,她不敢去面对。

熊睿回头看见初宁面如死灰的站在门口,抽泣道:“阿姊,你快过来啊,祖母只怕就…”

弟弟的哭声将初宁惊醒,她不能再留下遗憾,她颤栗着来的祖母榻前。

婧嬴夫人看见初宁,缓缓举起手中的玉佩,初宁赶紧握着祖母的手,鼻子一酸,眼泪再也止不住,“祖母,初宁回来了,您还要好多回忆没有讲给我听呢,你要好起来啊。”

婧嬴夫人将手中玉佩交给初宁,“你一定要记住我给你说过的话啊!答应祖母!”

意料之中,初宁仍旧茫然失措得像个泥塑木雕的人,张着嘴半天说不出话来。

婧嬴夫人睁大眼睛面容凄厉,仿佛用尽全部力气死死拉着初宁残喘道:“答应我!”

母亲忍着泪焦急说道:“初宁你愣着干什么?都这个时候了,还不快答应你祖母!”

初宁脑海里一片迷蒙,只得怔怔答道:“好….”

婧嬴夫人终于松了口气,苍白的脸上浮起一抹轻柔笑意,气若游丝,“那十年是我此生最快乐的日子,我心中只有他从前美好的样子,这是我的幸运,也是我的遗憾。”

婧嬴夫人痴痴的望着床帘上挂着的同心结,突然间四周都安静了,她看见熊完抱着小小人熊启踏着明媚的阳光走进房间,父子两人的笑容滋润了她干涸的心。

须臾,婧嬴夫人脸上的笑容凝固,缓缓闭上眼睛只余下数滴解脱的清泪。爱是离世唯一能够带走的东西,它让死亡变得从容。

昌平君总算是赶回到府中,但终究是迟了一步。初宁放下那缕让她几近绝望的丝棉新絮,属纩以俟绝气,她凄然忧惶靠着祖母胸膛,摸着祖母冰凉的手心如刀绞,闻着祖母身上那让她小时候感到温暖和安心的味道,眼泪不能遏止地往外汹涌。她多么害怕,这世界上她爱的人就这样慢慢离去。

昌平君含泪来到婧嬴夫人面前,“母亲!”随着一声撕肝裂胆的呼喊,殿中无不呜咽哭泣。

秦王政六年,婧嬴夫人香消玉殒,如同蓝色鸢尾宿命中游离破碎的情意,精致美丽,却易碎易逝。

昌平君强忍悲痛开始为婧嬴夫人治丧,嬴政在兰池宫接到讣告亦是心头一颤,赵高回来传话不过才过了几个时辰,初宁此刻一定痛苦万分,他实在是放心不下,恨不能立刻到她身边。

华阳祖太后接到讣告后闭目彻泪,“我早该想到,婧嬴是不想我看着她行将就木,才执意出宫。也好,离去之前终是回到了故地。”

蓼蓼者莪,匪莪伊蒿。哀哀父母,生我劬劳。初宁摘下精致珠花,退下华美的衣裙,换上齐衰杖期丧服开始居丧。

昌平君拿着婧嬴夫人的衣服,一手执领,一手执腰,面向幽冥世界所在的北方,拉长声音高呼:“母亲!”,呼唤她的灵魂。

记忆里,这是初宁第一次见到父亲流泪,她接过衣服,给祖母穿上,不觉风木含悲,无限沧桑凄凉。

招魂之后入殓设堂。嬴政亦亲来致哀,成蛟也和楚太妃一同前来。太后身在雍城,病体难愈,便派了嫪毐前来吊唁。灵堂前一声声哽咽的哭泣声,肃穆且压抑,昌平君带着熊睿与人前答拜,初宁和母亲在帷内举哀。

嬴政看见灰白帷幔后的初宁沉郁憔悴的苍白面容,心疼不已。他蓦然忆起父王驾崩的那一夜,他与初宁便是如此于泪眼摩挲之间远远相视,他不允初宁再同他当时那般伤心无助。

嬴政箭步来到初宁面前,无视殿中人惊讶的目光递给初宁一方鲛绡,“宁儿,爱你人还在身边,你并不孤单。”

嬴政柔情的话语如同涓涓细流滋润初宁干枯的内心,她颤抖着接过鲛绡,抬眼对上嬴政关切的眼神,那忧心思念的眼神却给她的悲痛更添一缕无奈忧郁。祖母尸骨未寒就躺在眼前棺椁之中,初宁实在是无法忘记她在祖母临终前答应她的事情,一颗心如风中烛火般摇曳不定,只能任凭眼泪不断划过脸颊。

直到嬴政的身影从初宁模糊泪眼中消失,她心头忽的一瞬悚然,难道她与嬴政命中就已经注定有缘无分?

咸阳中宗亲官员皆来灵前致哀,吊唁致襚。间隙之间,熊睿突然瞧见帷幔下有一块玉佩,便问:“阿姊,那是你掉的玉佩吗?”。

骤然听见玉佩二字,初宁神色一紧,在弟弟地指引下拾起玉佩,发现并不是祖母的玉佩才放心下来。她摸摸怀中的坚硬冰冷的玉佩,心下感叹自己真是伤心糊涂了,明明时刻感受着胸前冷玉,竟也会慌张忘怀。

昌平君沉吟片刻道:“似乎是嫪毐的玉佩,应是刚才他行礼时候落下的。此刻他正在后院休憩,初宁,你把玉佩给他送过去,嫪毐是太后差遣来吊唁的,要以礼相待。”

初宁应着,便带着紫莲来到后院,却四下寻不见嫪毐,正准备回去时遽然瞧见嫪毐的跟班小宦官鬼鬼祟祟地钻进花园,心下疑惑,就悄悄跟了上去。

天上没有一丝云彩,小宦官在闷热的花园里不见了踪影,初宁却隐约听见假山后传来有人交谈的声音,让她意外的是,那声音仿佛是她正在寻找的嫪毐和嬴政。

心间一个莫名的念头欲浮出水面,初宁惊悸不安地躲在山石后面。

嬴政心事重重地离开灵堂,嫪毐便跟随上来,“大王,太后此次派奴仆前来吊唁,还交代了奴仆务必带几句话给大王。”

嬴政驻足,“母后有何交代?”

嫪毐小声言:“此处人多嘴杂。”他伸手向后院引路,“小人以为不如到后面寻一处安静地方,不知大王意下如何?”

嬴政沉默片刻,转身向后院走去。

彼时花园中只有蝉被热得不停的地鸣叫。嬴政负手而立于怪石嶙峋的假山前,“母后的身体怎么样了?”

嫪毐躬身上前娓娓道来,“太后的身体还是老样子,遇不得风,见不得凉,所以此次不能前来。太后十分思念大王……”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嫪毐的絮絮叨叨让嬴政失去了耐心,他沉声厌倦道:“寡人知晓了,让母后好好顾着身体,若是得空,寡人自会前去看望。”

嫪毐瞥见山石后闪过一抹白色身影,心安神定,“诺!大王,太后病中依然忧心您的婚事。现在楚国外戚势力在我大秦根深蒂固,祖太后在宗室里德高望重,太后让我转告大王,眼下务必耐心蛰伏,取得祖太后等人的信任支持,以待将来大权在握。”

嬴政微微皱眉,自从赵姬搬去雍城,又送来君女乐馨后,他们母子便生疏了不少。而后赵姬对嫪毐日渐宠信和重视,使得吕不韦的权势开始受到制衡,他正好坐山观虎。如今听闻母亲病中仍为自己担心筹谋,心下也有一股暖流徜徉。

嫪毐见嬴政默认,便继续说道:“眼下楚王孙初宁是华阳祖太后最宠爱的后辈,太后以为,大王应当迎娶楚王孙,既联合祖太后等人,也是同楚国联姻。只是楚王孙向来同长安君走得极近,而且当日婧嬴夫人是有意让长安君与楚王孙成婚,祖太后也是同意了的,大王可得早做打算,不能把这个机会让给他人啊。”

嬴政颔首道:“母后所思正是寡人心中所虑,你尽可转告母后,让她安心养病,寡人自当对母后谋听计行。”

嬴政轻描淡写的回答就似一般锋利的剑直直穿过初宁的胸口,吞噬她心中的温暖期盼,击碎她的骄傲自尊,让她几乎站立不住,幸好紫莲在身后紧紧扶着她。嬴政语气坚定不假思索只怕是早就有了通盘的考量,她不敢去想,这一切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