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讨贼计划(二十一)
杨慎眼睛珠子里布满了血丝。
昨日通宵达旦,着实是让他感到了疲倦。
人到中年,一些年轻时能够承受的事情,现在却吃不消了。
感受着身体的酸麻之感,他有些无法理解,白发苍苍之老父,是如何能够现如今这般年纪,还彻夜忙碌于桌案纸张之间的呢?
他实在有些不耐这种疲倦,坐倒在自己身旁一个躺椅之上。
可,睡觉却也是睡不安稳的,连眼睛眯上一会儿,也做不到。
眼皮刚一搭上,脑子里回想的都是卷宗,肃宁县,土地,乡绅之类的词汇。
这些词汇与美好自然是半点儿边也沾不上。
它们通常与血淋淋的残酷相互勾连,倾轧。
而它们齿缝之间,每一滴流淌下来的鲜血,都是干涸,枯黏,似乎失去所有鲜活的血液。
这般睡下,不必说,就一定会被恶梦所惊醒。
因此,杨慎只能将注意力勉强集中在昨日与陆斌商量的事情上。
首先,今日要做的事情得有两样。
一是立人设,定招子。
他必须将求权的形象给明明白白摆在旁人面前,给人看个自己,瞧个清楚。
二是把今日来试探的人给拖住。
最好能把肃宁县最主要的三家目光全部吸引到自己身上,给陆斌创造机会。
回想起昨日夜里最后商量的言语。
陆斌决意要在无人关注的状况下去查看马朝卿之墓。
而昨夜在卷宗之中所看出的那些存疑之处以及观看到的疑惑,他认为必须非得去看一眼才行。
杨慎忽然记起昨日,离县中最近的三处,而后亲眼所瞧才行。”
“虽然你做出了决定的事情,我无法更改,可仍旧要劝说你一句,我还是认为,你实在不必去往城外,现今所查之证已有良多,此时当行震慑之举,一举将县中恶官俗吏全部抓起来,然后由朝中直接调派官员来此整顿,管控三族,延续前人之功,清除积弊,才是正办。”
“老杨,这不是好办法,而是害人之法矣。”
“难道让良官治理,还能害人了不成?”
“当然,要不然马朝卿怎么会死呢?”
“既知原由,所言之内容
“老杨,我一定得去看一看,马朝卿之墓才行,至于昨夜所观,这玉泉山之匪所祸之村寨,我亦要挑选其中最远则可规避祸端!”
“那并不妥当,只有千日做贼,岂有千日防贼的道理?而肃宁县三族,各族,你岂知他们各自没有朝中之人情关系?说实话,单就我知道的,这县丞张濂,就必有朝中通风报信之人,我等未曾来,其人便足足提前了数日做了准备,连厨房里的牛肉,都要收起扔掉,若不是其中小民以及杂役不舍,留存下来,我甚至不能发现这种事情。”
“早做了打算,那就必然有通风报信之人,也不知是朝中何人?”
“不要计较这个,你不明白别人底细之前,计较无用,你杨慎什么都好,唯独有一样不行,就是喜欢站到云端上看事情,这不好,隔云看人间,自然是云里雾里,不能将事情做到实处,非得眼见实处,耳听真言,再用脚丈量过,而后施为,才能够将事情完全掌握在手中,后面就算有什么变化,也能熟与胸中,可轻易控制。”
杨慎再不复多言了。
因为陆斌表达出来的态度很坚决,而且,这亦正是他一贯以来做事的态度。
只不过,杨慎心中仍是有好奇。
这小子哪儿学来的这般本事?
如此学问,如此为人处世之法,非嫡亲师承,哪里能够得到这般教导?
这种疑惑,当然是早已有之,只不过,此时此刻的探求之欲,却真正盈满于胸怀。
着实是想要让人知道,其人师承何处。
而且......自己当真就是在落在云端之外做事的人吗?
为何自己之前从没有这般觉得过?
为何自己父亲教导的方式,与陆斌的方法有如此差别?
谁对乎?谁错乎?
而陆斌所讲的问题,是否就是这么多年,自己一直为翰林院修撰,而不得寸进的原因?
哈!
一抹轻笑突然出现在了杨慎的嘴角边。
他与陆斌相识其实也不过数月而已,可感触着实良多。
所谓亦师亦友,或者说互为师友,大约说的就是如此了吧?
这其实是一种美妙的感觉。
能够分明无比的感觉到自己欠缺之处,并为之改善,取长补短的同时,你亦会发觉,对方也在你的身上取长补短。
由此,你便更能清晰感觉到自己的成长与进步。
这可是不可多得的体会。
唯一遗憾的是,他的年纪实在是太轻,陆斌甚至连牙齿都还没有换齐,而名叫杨慎的这副躯体,却已经开始逐渐迈过壮年了。
“杨大人!”
略显粗犷的声音传了进来,这是赵老八,跟随着进入肃宁县县城的十几人之一,很尽职尽责的一名汉子。
“何事?”
“肃宁县县丞,张濂回来了,欲邀请大人中午在厅堂之处一叙。”
来了!
“可有其他人?”
“没有,张濂说的是,昨日与县中各族族长与兄台一会,今日便要与一众同僚,为上官接风洗尘。”
赵老八的言语一板一眼,连一个字的缺漏都没有。
“还有什么话?”
“他想要现在就和杨大人见上一面。”
杨慎脸上浮现一抹冷笑,而后收敛,并没有先行做答,而是酝酿了一会儿。
“让他在卷宗书房之处,与我见面,选精壮士卒五人,把控门房,不许有旁人进出。”
“是。”
却说张濂处。
张濂昨日亦与黄贵三人彻夜长谈。
他们谈论的对象自然就是杨慎这个焦灼点。
杨慎表露出来的性格,与世上所传闻的那个他有太多出入,似乎一名高洁雅士,突然就转变为了另外一众他们所熟悉的模样。
鲁平,魏章不觉稀奇,认为这乃是稀松平常的好事情。
因为平日里,他们也总打着施粥,行善的名号,背地里阴谋诡计,德行有亏的事情则做了一大堆。
可名声,却好的不得了,再过个十几年,等到家族史老传承的家族了,立一个功德牌坊,也不会有人说个什么。
所以说杨慎,杨慎当然有可能也是刷出来的名号。
邀请几个狐朋狗友,拎出来几首看的过眼的诗句,而后再打发下人去吹捧一番。
就按照晋时竹林七贤那个模板,又或者是陶渊明那款,去细细雕琢些脍炙人口的故事,名声嘛也就成了。
浙江,江苏,安徽那边,这般文人一抓一大把,各个名号都叫的响亮。
原本,这种想法也在张濂的脑海之中成型过那么一段时间。
可他看见平庸的鲁平,魏章二人表露出忠实如一,半分动摇也没有的这般相同想法。
张濂立刻就将这种想法吞入了腹中。
他深知庸人与聪明人的想法向来不会一致,所以有了庸人的典范之后,他就立刻确认,杨慎这种家学渊源深厚,且能够被当朝首辅杨廷和摆于朝堂之上的亲儿子,绝对不可能这般简单。
因为首辅杨廷和太过超凡,所以杨慎不可能平凡。
张濂自认,自己虽是一个可以被捏扁搓圆的蛤蟆,可绝不是那种坐井观天的蛤蟆。
天高地厚这个词儿,他认为自己是清楚明白的。
而显然,相同想法的,还有黄贵这个人。
好在,鲁平与魏章二人以及其身后家族,对于县中事宜,并没有决定权。
上任以来这许多年里,县中大事,他皆与黄贵相商而定。
平日里,他十分厌恶如同懒猪一样的魏,鲁二族。
此时此刻,他却十分庆幸。
他们没有决定事项的权力,他们不去做事,实在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了。
张濂必须弄明白,杨慎带兵出来,其目的为何。
对于这个目前满身皆是谜团的男人,张濂不敢有半分怠慢之心。
唯一能够确定的事实,乃是其父杨廷和安排其掌握军队,必然有不同寻常之用意。
至于,那个名义上,真正的将军——陆斌。
张濂则直接选择了忽视,这明显就是皇帝塞进来镀金的,你现在送这小崽子回去可能他就会升官,但不可能拥有任何权力。
把他当作摆件就好,实在不必计较许多。
他始终认为,这次出兵其实就是杨廷和本人的意愿。
(此时,连朝廷之上大部分臣子对皇帝的印象都还停留在,稚童,盖章的木头桩子,不肯服气的小子这个阶段,鲜少有臣子意识到,这个皇帝的绝顶聪明。)
至于,什么目的,无人知道。
首当其冲的肃宁县,如若想要成功渡过此关,就必然非得知道这杨慎怀里揣着的,那来自杨廷和的真实目的不可!
整理了思绪,张濂收敛尽脸上抑制不住的思索神色。
富又将那一副谦恭有礼,谄媚而对上官的气质拿了出来。
当然,这副面孔亦是他最真实不虚的面孔之一。
以前面对马朝卿的时候曾拿出来过,然后被斥责的体无完肤。
那是他头一回体会谄媚无用的感觉。
他认为那乃是一种侮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