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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餐厅的装修非常考究,连电话机也是那种法式复古听说分离的宫廷款,听筒和话筒分别挂在两侧,话机的基座上包金缀玉,小巧的银质拨号转盘擦拭得锃亮。

打电话的人,一般都是半只屁股坐在高脚椅上,一手拿起听筒放到耳边,手肘撑在台面,或是身体稍稍前倾,直接对着挂在基座侧边的话筒讲,或是用另一只手拿起话筒,身体稍稍转过九十度,脸朝外,斜倚着吧台,对着空气讲。总之,别扭是肯定的,但必须要腔调十足。

王二毛跟着侍生过去接电话,却实在是没有这种闲情逸致,瞪眼看着放在台面上的听筒,深吸了一口气。

“侬好,我是王二毛,请问是哪一位?”

讲好这一句,额角上已经见了汗。

电话那头没啥反应,过了很久,才忽的冒出一句。

“我是洪霞的爷爷,她人呢?”

是一个极苍老的声音。

王二毛不禁一愣,这声音听上去像是中气不足,跟小琴口中说的那种狠三狠四的样子相差甚远。

“老太爷,侬好!洪霞有事体跑开几天,侬要寻她的话,等我联系到她之后,让她打给侬阿好?”

又等了一会儿,就听电话那头传来轻轻的咳嗽声。

“她…… 去了福州还是广州?”

王二毛吓了一跳,这都能猜到?

臧红霞是去广州还是福州,连他自家都是临时捂脚决定的,这老头凭啥能猜的这么具体?只是现在这种时候再要含糊其辞的话,就明显不合适了。聪明人之间,三两句一过,就算是搭过脉,与其躲躲闪闪,不如直接了当点。

“她去了广州,到港之后会跟我联系,大概就是在今明两天吧。”

“广州?……”

电话里的人明显打了个搁楞,过了一会儿,又问:“她这趟去广州,是侬的主意?”

王二毛心一横,“是的!”

“是千面这小贼教侬的?”

当着徒弟骂师父?这就不能忍了。

王二毛本来还是一肚子的战战兢兢,现在倒是来了些脾气。

“老太爷,我敬侬是老前辈,我的师父,在侬面前可能也只是个晚辈,但他有名有姓,叫做杜青山。侬刚刚阿是问,这趟让洪霞去广州,是不是我的师父相帮阿拉出的主意?”

老头估计没料到还会有人当面顶他,电话里一时又没了声音,王二毛有点不耐烦,直接往下说。

“老太爷,师父不在上海,有些事体,我跟洪霞两个人只能商量着办。她跟我讲过,抽空一定要回凤阳老家来望望侬,只是最近……”

老头没让他继续往下讲,打断道,“小朋友,侬不用花七花八来侬师父这套。我就想请教一下,你们青山的人,是不是觉着阿拉臧家门的人就必要给你们青山做媳妇的?一个顾明诚用好还不够,现在换了个人,继续用?招呼都不用打一声的?侬去跟千面这小…… 这只赤佬模子讲,前账不结,后账…… 哼!想都不要想!”

这是直接开骂了,王二毛只好闷掉。

臧红霞跟顾明诚假扮夫妻来执行任务,估计是师父出面谈了条件的。这关自己屁事啊!天晓得他们当初谈了什么。再说了,欠账还钱确实是天经地义,但冤有头债有主,谁欠的找谁去啊,跟自己这边说得着吗?

只是这话,没法子怼回去。

对方要能找得到师父,还用打这个电话?更何况,青山门现在是自己当家,老头子既然知道他们抢船的事情,那么,这些情况应该也早就掌握。至于是谁透的风?不用问,肯定是刘建洲这只老狐狸呗!

王二毛恨恨地看了一眼对面正在调酒的侍生,把人家吓得手上一抖,杯子差点摔了出来。

理亏在前,他不得不压住火头,先放放软档。

“老太爷!侬先不要光火。这桩事体有点前因后果,我跟洪霞之间,也不是她跟顾明诚之类的关系。侬可不可以给我五分钟,让我把中间的事体详细跟侬讲讲?”

“讲啥?讲侬两个人是真心相爱?”

这下,又把王二毛给噎住了。

可不是吗?说再多,解释再多,归根结底就是这句话,人家一下把你的底都给说透了,还说什么?

王二毛只能点头。

“老太爷,不管侬相不相信,我跟洪霞就是真心相爱,阿拉是准备一道过日子的。”

“凭侬轻飘飘的一句话,我就要同意?”

谁要你同意了?

王二毛肚子里憋了一堆脏话,可惜不能讲,只好硬着头皮,腆着脸问:“爷爷,侬讲哪能弄法?我总会证明给侬看,我是真心。”

老头又轻轻咳了一声,语气倒是缓和了些,“小朋友,阿拉没见过面,只是从别的地方听过侬的一些事体。今朝打电话,听上去么,比侬师父要硬气些,这点…… 不错!”

王二毛稍稍松了口气,暗自庆幸,这是印象不错了?

“只不过么…… 侬这声‘爷爷’现在先不要叫。讨洪霞做老婆,没点真本事是不来塞呃!我也不来为难侬,侬师父欠的账,侬帮他还,算是彩礼,侬哪能讲?”

这还有啥可说的?父债子还,天经地义。

在王二毛这里,师父跟亲爹并没两样,他爽爽气气。

“老太爷,师父走得匆忙,没交代过侬这里的事。他既然有过应承,我做徒弟的帮他完成也是应该,侬请讲!”

老头似乎又想了想,隔了一会儿,慢慢道:“千面子答应帮我寻到一样东西,是…… 先总理的一副肝脏。”

王二毛有点听糊涂了。

在他的设想里,这个老太爷富可敌国,他要的必是什么稀世珍宝,没想到居然会是人身上的一副脏器。

先总理,孙文先生?人都已经葬在中山陵了,十五六年过去,一副肝脏有啥用?难道要去中山陵盗墓,把他的肝脏再给取出来?

这事谁能做?谁敢做啊?

师父怎么可能答应这种条件?开国际玩笑了!

“老太爷……”

“侬先不要问,听我讲!先总理在民国十四年因病去世,故世之后,协和医院将他的肝脏切除出来…… 做病理研究。没想到在他落葬之时,这副肝脏已经不知去向。我也好,侬师父的师父也好,都是先生的追随者,寻到先生的残骸,让他的亡灵安息,是阿拉这批人这辈子的心愿…… 千面这小…… 也算是有点本事,本来想托他寻觅,现在他自家…… 我的日子不多了,只好把这桩事体压到侬的身上。侬不要怪我不讲道理…… 老夫这辈子,以大欺小就这一次,侬…… 最好能体谅。洪霞要来怪我,我也只有这句话,侬要明媒正娶登登样样,就拿着这个彩礼来敲门,否则……”

“爷爷!我…… 应了!”

王二毛不知怎的心头一酸,他看不得一个老人死不瞑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