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布以程山为首等一众世家贵族罪行的那日,徐言忧便由皇帝身边的内侍亲自去刑部大牢里将人放了出来。
徐言忧回到家中沐浴更衣,不出一炷香的功夫,又有更得脸的内侍捧着赐婚的圣旨到了徐府。
徐燕宜被赐婚给了二皇子作正妃。
这一点,叫徐言忧面上心里浮现出疑惑。
他是陛下的人,是坚定的正统派。
可陛下却把他唯一的女儿赐给了二皇子作正妃,难道说,在陛下心中更有意于二皇子?
还是说,经此一事,陛下心中对他已经不那么信任了?
徐言忧正在心中想着这道圣旨背后可能代表的种种圣意,可眼角余光却瞥见了女儿含着羞怯的笑意。
他的眉头不由得狠狠地一皱,难道说女儿是心仪二殿下的?
其实,对于陛下的三位皇子......说句大不敬的,他其实都有些瞧不上的。
先说皇后娘娘所出的四皇子,身份倒是一等一的尊贵,可品行才能实在是平平无奇。
在长公主的身世还没有爆出来之前,这位四皇子便总是事事躲在长公主身后,如今长公主因着前驸马钱民世的事情与皇后一脉冷淡了之后,这位四皇子便瞧着越发的不成个样子了。
听说,去岁年末下,还闹出过非要纳一个已经死了的孤女做侧妃的笑话,真是......不堪大用。
倒是荣贵妃娘娘膝下的两位皇子,虽也不算出众,但好在并未听说有什么不成像的丑事。
二皇子君子之名在外,温和有礼,就是太......刻板木讷了些,太不懂得变通了。
至于三皇子,想到自己在大牢见到的那个满腹阴谋诡计的皇子......
徐言忧在心底里沉沉的叹了一口气:
人都是禁不起比较的啊!
这么比较下来,还是君子端方的二皇子更好一些。
赐婚圣旨下来的第九日,宫里传来荣贵妃要见一见徐燕宜的意思。
这一日,二皇子早早地就等在了宫门口,亲自将徐燕宜从马车上扶了下来。
二皇子看着今日徐燕宜的打扮,忍不住勾了勾唇角。
徐燕宜疑惑地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裙,又摸了摸自己的脸,奇怪地问道:
“怎么了?可是我有哪里穿戴的不妥吗?”
徐燕宜今日的装扮是和她娇艳明媚的长相十分不符的,一身素净典雅的粉绿色长裙,腰间佩戴着同色的玉佩。
长长如墨云的乌发挽成一个凌虚髻,上面点缀着几朵用珍珠绞成的粉白色花朵,发髻下面斜斜的插着一支浅绿色的发钗,垂下一根细细的银色流苏。
走动间,与耳垂上的粉白色珍珠交相辉映,整个人都透着婉约的温柔气息。
这一身,是母亲和嬷嬷耗费了好几晚的心血搭配出来的衣裳首饰,为的就是掩盖她与生俱来的娇媚长相,努力的将她往端庄温婉的方向去打扮。
她们虽然不知道荣贵妃的喜好,但是身为未来的准皇子正妃,端庄素雅一点总是没错的。
可能是因为与往常的风格不符,徐燕宜从装扮上之后便觉得有些不自在,如今被二皇子这样含笑盯着便觉得更加别扭了。
面对徐燕宜紧张的目光,二皇子唇边的笑意越发的温和了,伸手替她正一正发钗,轻声道:
“没有什么不妥,很好看,很适合你。”
顿了顿,二皇子又道:
“你今日的模样和当初我在户部府衙中见你的时候很像,那时候你也是这样薄施粉黛,简单装饰。
那时的你落在一众金玉辉煌的贵女当中,当真如一株出水芙蓉,叫我一眼便看到了你,也一眼——就认定了你。”
徐燕宜微微愣住,没想到他竟在此时此地,向她袒露心意。
愕然,惊讶,羞怯......最后种种情绪都化作了一股蜜水般的甜。
“好了,不紧张了吧?”
二皇子微微低头,靠近了徐燕宜的颊边,贴近了她的耳边轻声问道。
徐燕宜唇边含笑,心中甜蜜的感觉更甚。
原来他是看出了自己内心的紧张,用这些话来安自己的心。
知道了他的心意,知道他会护着自己,徐燕宜那颗紧张的心果然渐渐地安定了下来。
“嗯!”
徐燕宜抬起眸子与二皇子相视一笑。
“臣女给贵妃娘娘请安,愿娘娘千岁金安。”
关雎宫内,徐燕宜跪在大殿中央的地砖上,向高座上的荣贵妃行礼问安。
荣贵妃略抬了抬眼皮,目光冷淡地瞥了一眼徐燕宜,并没有立刻叫起。
反倒是伸出两根染了艳红丹寇的手指,捻起盘子里一块晶莹剔透的糕点,放入口中细细咀嚼起来。
荣贵妃的动作极缓极慢,雪白的贝齿一点一点咬噬着糕点的边角,细碎的糖霜一点一点的没入嫣红的唇瓣间,最终消失不见。
整个大殿内都十分安静,徐燕宜跪在下头,低着脑袋,视线所及之处只有膝盖下的一块白玉砖。
她挺直着脊背不敢动弹,整个人的听觉因为僵直而变得格外敏锐,耳边除了她自己如擂鼓般渐渐急促的呼吸声,便是荣贵妃细碎又磨人的咀嚼声。
徐燕宜觉得荣贵妃咀嚼的根本就不是那块糕点,而是她的皮肉筋骨,这叫她整个人都觉得煎熬不安起来。
忽然,一道如清泉般柔和的力量包裹住了她的身体,让她短暂的从荣贵妃的阴影中逃离出来。
“母妃,您是不是忘了叫燕宜起来啊?”
二皇子的声音响起,让徐燕宜的心底缓缓地松了一口气。
荣贵妃的动作一顿,抬起头来别有深意的瞥了一眼二皇子。
又收回目光,面上勾起笑意,可声音里却没有半点热络气息:
“瞧本宫,果然是上了年纪,竟贪吃一口甜食,就把徐姑娘刚给忘了!
徐姑娘快起来吧,可别跪伤了膝盖,叫本宫做了罪人。”
“谢娘娘!”
二皇子连忙奔过去,亲自扶起扶着徐燕宜的胳膊,将人搀扶起来:
“没事吧?膝盖疼不疼?”
面对二皇子温柔的态度,徐燕宜心中那丝刚刚浮起的不悦又无声无息的消弭,弯起一个笑意冲着他摇了摇头。
“好了,徐小姐来得正巧,今日小厨房新做了一道燕窝鸡丝汤,对女子身子最是滋补有用,徐小姐便随本宫和本宫的两个不成器的儿子一起用个便饭吧。”
荣贵妃清冷的声音横插进来,打断了两人之间含情脉脉的氛围。
二皇子诧异的回头:
“三弟也在?”
“是啊,言儿可比你要孝顺得多了,平日里没事也会来这里母妃坐坐,说说话。”
荣贵妃嗔怪的瞪了他一眼:
“哪像你,无事不登三宝殿!”
二皇子讪讪的笑了笑,并没有将荣贵妃别有深意的话放在心上。
三人一同进了旁边的偏殿里,果见三皇子正在招呼着丫鬟婆子们摆膳。
荣贵妃安坐主座,二皇子和三皇子分坐两侧,徐燕宜小心翼翼地挨着二皇子下首坐了。
待身边的宫女为她满上桃红色的酒液后,徐燕宜捧着酒杯站起身来,先是冲着上首的荣贵妃道:
“臣女听二殿下说,贵妃娘娘曾为我父亲向陛下进言求情,臣女心中不胜感激,在这里敬娘娘一杯,聊表臣女与臣女父亲的一点心意!”
她这次进宫,还带了不少珍贵礼品,也是一并献给荣贵妃的谢礼。
徐燕宜粉面含笑,一双眸子里盛满了真诚。
可荣贵妃的眼底却并没有多少笑意,徐燕宜不提倒还罢了,这一提起便叫她想起了那一夜的屈辱不堪。
也叫她想起来这段时间以来皇帝的刻意冷淡,连宫中最末等的低位妃嫔都敢仗着皇帝的恩宠与她叫嚣!
想到此处,荣贵妃看向徐燕宜的目光中就好像淬了寒冰一样冷,声音也淡淡的:
“本宫不过是与陛下闲话了一句,终究是要你父亲立身中正,才得以洗脱得了身上的污名,清清白白的从刑部大牢里走出来。”
这是不接茬的意思了?
这......可就有些不对劲了。
当初,她扮作宫女模样深夜进宫求荣贵妃为父亲进言时,徐燕宜就已隐隐感觉到荣贵妃的不喜。
可那是,她的父亲尚且还在牢狱当中,身上的罪名还不知道能不能洗脱干净,自己和二皇子确实......不堪为配,荣贵妃对她不满意也是情理之中。
刚刚,荣贵妃的冷淡也可以说是婆媳第一次见面,她给自己的下马威。
可现在,还有三皇子在场,荣贵妃还是这般态度,那就是对她这个人有很大的意见了......
徐燕宜这样想着,目光不由自主地便转向了身侧的姜何宇。
姜何宇面上含着温和的笑容,眉眼清澈并无一丝杂质。
竟是丝毫没有看出来荣贵妃话语间的疏离淡漠,甚至还颇为赞同的点了点头。
荣贵妃把他教导得太好了,太君子了,以至于但凡别人的恶意委婉一些,浅淡一些,他便听不出来。
尤其是,那含着委婉浅淡恶意的话还来自他的母妃,他就更无心察觉了。
可他没有察觉,有人却轻而易举就听出来了。
那个人就是,姜何言。
三皇子的目光在荣贵妃和徐燕宜的面上来回转了一圈,最后勾起一个淡淡的笑容来:
“徐姑娘难道只谢我母妃,却不谢谢本王吗?”
三皇子的话来得突兀,可对于徐燕宜来说却是解围之言。
徐燕宜冲他投去一个感激的眼神,顺着他的话便将手中的酒杯转向了三皇子的方向,柔声道:
“自然要谢殿下查明事情真相,为臣女的父亲洗清冤。
臣女这一杯酒先敬娘娘,再敬殿下!”
“徐姑娘客气了!”
姜何言端起手边的酒杯,冲着徐燕宜举杯:
“以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彼此帮忙是应当的。”
说完,姜何言含笑仰头,将杯中的酒尽数饮了下去。
徐燕宜目光中感激的意味加深了,紧跟着姜何言的动作,举袖咽下杯中酒水。
清甜的酒液顺着她的喉舌滑入腹部,果酒特有的芳香和甜腻逐渐淡去,露出里头的辛辣来。
这感觉,就和荣贵妃与二皇子给她的感觉一样。
剥去外面的热络和温情,方才露出里头的无力来。
徐燕宜从前甚少饮酒,刚才一时喝得急了,便有一股子眩晕反了上来。
酒液的迷醉和眩晕侵蚀着她的理智,让她的本能渐渐占据上风。
面对荣贵妃刻意的冷淡和疏离,徐燕宜面上的温柔乖巧也渐渐地淡了,转而露出世家贵女惯有的矜贵来。
这一点,除了二皇子之外,剩余的两人都感受到了。
三皇子瞥了一眼无知无觉的皇兄,眼角唇畔轻轻勾起,露出一点微不可察的笑意来。
而荣贵妃,她的眼底则是积聚了一层冰霜一样的寒气。
一顿饭,就这样没滋没味的用完了。
既然荣贵妃看不上她,徐燕宜也并不想再在此处自讨没趣,于是迅速地开口告辞。
二皇子紧跟着就开口,想要送一送徐燕宜。
荣贵妃低垂着眸子,拂了拂盏中的茶叶,不咸不淡道:
“宇儿留下,言儿你送徐姑娘出宫去吧。”
二皇子下意识地就皱起了眉头,但荣贵妃威严的眼神一扫过来,成功的叫他还没有出口的话又咽回了肚子里。
三皇子在心中嗤笑一声,恭敬地躬身行礼,道了一句“是”。
而后走到徐燕宜的身侧,轻轻地一抬手,淡淡道:
“徐姑娘,这边请吧。”
徐燕宜不甘心的回头看向二皇子,可二皇子正背对着她,并没有接收到她的眼神。
三皇子微微一笑,挪动脚步,挡住了徐燕宜的目光。
“有劳殿下了。”
徐燕宜只好收回目光,冲着三皇子点了点头,踩着他的脚步走出了关雎宫。
走着走着,突然走在前面的三皇子站定了脚步,转过身来盯着徐燕宜。
徐燕宜被唬了一跳,旋即又疑惑地问道:
“怎么了,二殿下?”
三皇子没有回答她这个问题,而是用一种奇怪的目光向她上上下下的打量了一番,最后语带不赞同地说道:
“你这样不好看,不适合你。”
徐燕宜愣住了,三皇子这话......有些冒犯了。
很快,她又收敛了眸中的惊愕之色,抬手扶了扶耳边的流苏,敷衍道:
“多谢殿下提点。”
见她并没有放在心上,三皇子眸中涌上郁色:
“徐姑娘知道吗?徐大人曾经向本王说过,他想将你许配给本王。”
“殿下莫要与臣女说笑。”
徐燕宜的第一反应就是反驳他。
怎么可能呢?父亲从来没有和她透露过这方面的意思。
就算是她进入众所周知的选皇子妃的户部做事,父亲更多的也是嘱咐她要看好户部不要出乱子,而不是志在进入哪一位皇子的后院。
可当三皇子从他随身的荷包中掏出一颗圆润的白珠玉佩,徐燕宜的双眸因震惊而瞪大了。
她认出来了,那的确是父亲的东西。
那坠着玉佩的络子,正是她年幼时初学女红做得第一个完整的物件,她把它当做生辰礼物送给了父亲。
而那玉佩,则是母亲与父亲成亲的第一年,赠给父亲的新年礼。
父亲将这玉佩和络子放在了一起,放在日日不离身的荷包中。
这东西,怎么会在三殿下这里?
三皇子低头注视着徐燕宜面上的神色变化,在看到她的眸中时而滑过震惊,时而浮现疑惑,眉眼间不由得涌上了笑意。
虽则她刻意将自己打扮的呆板木讷,但那眼下的一粒小痣还是暴露了她的风情妩媚。
他见过她那双眉眼灵动的样子,看着她面上厚厚的一层脂粉便觉得格外的不顺眼。
三皇子的目光牢牢地锁定在徐燕宜的眼下,手指无意识地动了动。
徐燕宜眸光微动,本能的察觉到危险的气息,下意识的后退了半步。
三皇子勾起笑容,抬手用拇指指腹摩挲着食指指节,落在徐燕宜的身上极具侵略性:
“徐姑娘若还是不信,不若去看看徐大人那里是否有一枚和田玉的璃龙扳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