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公主府。
姜荷绮总算是卸下了浑身的尖刺提防,好生洗漱了一番,又用了热汤热饭,结结实实睡了一觉。
在熟悉的寝屋和松软的被褥中醒来,姜荷绮觉得自己原本冰冷空洞的身体里涌入了一股暖流,让她的四肢百骸又重新温暖起来。
从灵魂到身体,她又活过来了。
“叫江掌事过来,我有事问她。”
姜荷绮起身梳洗,对着桔角吩咐道。
收到消息匆忙赶过来的江姝静,心里肚子里揣了一箩筐的话要和姜荷绮说。
她想问问殿下北疆的事,想问问吴芷莹的事。
想告诉殿下静安庵、三皇子、程山......的事。
可姜荷绮一见着她,先是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脱口而出:
“瘦了许多。”
这样亲切温暖的关怀让江姝静突然恍惚了一下,旋即回过神来抿嘴一笑:
“殿下也是。”
四目相对,有些事,有些辛苦,有些情绪,尽在不言中。
片刻,姜荷绮率先开口道:
“你与陈家那个小子的亲事是怎么回事?”
江姝静一愣,没有想到姜荷绮开口问的第一件事竟然是这个......
姜荷绮离京的这段时间发生了很多事,在江姝静的心中,这桩亲事在其中所占的份量实在是小得不能再小了。
小到,江姝静压根就没打算再和姜荷绮谈这件事。
不过......既然殿下开口问了,或许还有别的什么考量,那就不得不重新审视这桩婚事了。
江姝静想到此处,缓缓开口。
将姜荷绮秘密离开京城之后,皇帝如何拖着户部的事情逼迫她定亲的手段,她之所以选择陈望远的考量,以及陈家的情况都一一道来。
“殿下,是我做得有什么地方不妥吗?”
姜荷绮安静的听完,惋惜地长叹了一口气:
“姝静,你知道的,我并不希望你在这件事情上违背自己的心意。”
“没有啊!是我主动选择的陈家,选择的陈望远。”
很显然,江姝静并不认可姜荷绮所言的“违背自己的心意”的说法。
“我没有心上人,亲事上乱七八糟的也就罢了。”
姜荷绮望着江姝静一脸平静的样子,目露忧伤:
“上次,在镜湖山庄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你和邵小将军之间彼此有情,若是就此错过岂不是太可惜了?”
“他?”
江姝静挑了挑眉,唇角不自觉的带了些温柔的笑意:
“他倒是说过要娶我,还写信给了他父亲,只是我没答应。”
见姜荷绮双眸中的哀伤和惋惜之色更甚,江姝静不由得莞尔:
“若是日后有机会的话,我再答应吧。”
“日后?”
姜荷绮有些疑惑,这个日后......是什么时候?
江姝静唇边的笑意变得笃定起来:
“是啊,日后,等日后我们的婚事能自我掌握的时候。”
她又抬眸看向姜荷绮,眸中笑意盈盈:
“怎么,殿下没有信心?”
“促狭鬼!”
姜荷绮笑骂了一句,江姝静也偏过头去抿着唇偷偷地笑。
笑声渐渐停了,江姝静又严肃了神色,将静安庵事情的前因后果细细的与姜荷绮说了。
姜荷绮认真听了,沉吟半晌:
“好,接下来的事情就由我去查,去做。这段时间,你把府上多......”
说到此处,姜荷绮顿住了。
江姝静不由得抬眸看向殿下,眸中流露出疑惑,她还未曾见过殿下有过这样的神情。
疑惑,犹豫,纠结......复杂的神情。
“罢了,先这样吧。”
姜荷绮到底还是把刚刚跑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眉目疲惫的摆了摆手,让江姝静先下去了。
江姝静几乎是在心中一步三回头的走了。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总觉得姜荷绮这一趟北疆之行必然经历了许多她不能想象的事情。
她觉得姜荷绮的身上多了一些她不知道的,看不懂的东西,而这些东西殿下也并不打算告诉她。
待江姝静走后,姜荷绮的眉眼长久地落在黑暗中。
她孤身一人,沉默地坐在黑暗中很久很久,最终长长的叹出一口气。
而走出的江姝静则突然皱起了眉,想到不对劲的地方了。
“菱角呢?怎么没看见她?”
江姝静堵住了正在屋子里偷偷哭的桔角,疑惑地问道。
刚刚,江姝静看过下面人呈上来的名单,发现姜荷绮这次北疆之行带去的人有将近四成的人没有回来,其中就包括菱角。
桔角背过身子,飞快地用手背抹去面上的眼泪。
低着脑袋,言语间难掩哽咽伤心之色,艰难地回答道:
“菱角她......她留在北疆了。”
江姝静愣住了,什么叫“留在北疆了”?
她还想要再问些什么,却被桔角压抑不住的哭腔打断:
“江掌事,不要再问了。殿下嘱咐过,北疆的事情不可以再提起。”
江姝静张了张嘴,哑了火。
皇宫里。
一身粗布麻衣,手捧大罐子的吴芷莹一步一步走进了凤仪宫。
“娘娘,臣女有要事求见陛下!”
吴芷莹一走进凤仪宫,便行了叩首大礼,朗声道。
高坐在凤座上的皇后面色微微一变,抬手命令身边的嬷嬷去请皇帝,然后端着亲热温和的笑意亲自走下来扶起吴芷莹:
“吴姑娘,你从北疆远道而来,风尘仆仆,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吴芷莹抿了抿唇,双眸低垂,又跪了下去:
“臣女惶恐,请娘娘恕臣女不能言说之罪!”
皇后站在原地,伸出去的双手还保持着搀扶的姿势,只是和眼睛里一样,空落落的。
“吴姑娘起来吧。”
一瞬间,皇后的双眸中闪过探究和不满,最后化作一抹冷漠。
皇帝很快就从御书房赶来了,随他迈步的动作而扬起平直的衣摆。
“吴姑娘。”
皇帝站定在吴芷莹面前,在她的“臣女拜见陛下”声下摆了摆手:
“不必多礼。”
吴芷莹起身,低着脑袋盯着皇帝的脚尖。
皇帝垂着眼皮,冷漠的盯着吴芷莹粗糙的毛发。
皇帝很清楚吴芷莹的来意,可他不能说,最好是不能先说......
“啪嗒——”
一道清脆的泪滴声打破了满室的沉默,随即吴芷莹就像是打开了某种闸口一样,一颗接着一颗的泪珠从她大大的眼眶中滚落下来,砸在她被沙土磨得发白发毛的鞋面上。
“吴姑娘,怎么了?”
在一颗颗泪滴声中,皇帝威严的声音响起。
“陛下——”
吴芷莹猛地跪倒在地上,将手上一直捧着的罐子高举过头顶,声音中难掩哽咽:
“臣女的父兄——殉国了——!”
皇帝颤抖的视线落在吴芷莹手中的罐子上,下意识地皱眉,身子后倾了一下,语带不可置信地问道:
“这是?”
“这是臣女父兄的......骨灰,他们......他们都......都被人暗害了!”
吴芷莹浑身止不住的颤抖,又哀切的肝肠寸断,又痛恨的咬牙切齿:
“臣女与母亲都不敢声张,害怕边疆因为臣女父兄的遇害而陡生祸乱。臣女与母亲商量后,决定由臣女带着父兄的骨灰秘密上京城向陛下禀告此事,求陛下为我吴家——做主!”
吴芷莹小心翼翼地将骨灰罐子放置在地上,双手交叉搭在额前,重重的磕下头去。
皇帝眉心皱得更紧了,半晌才沉沉的开口道:
“吴姑娘,你父兄的事情朕甚感悲痛。可是,朕暂时不能大张旗鼓的调查杀害你父兄的凶手,甚至......甚至不能对外公布你父兄的死讯。”
“是,臣女懂得。”
吴芷莹仍旧以头触地,难掩哀痛:
“臣女虽然不如父兄能在战场杀敌,可耳濡目染也该明白些家国大义。
臣女明白陛下的意思,还希望陛下能尽快派人前往边疆主持大局,待边线稳定之后再由陛下公布父兄的死讯,追查凶手。”
“陛下,臣女的祖上根底在京城,臣女这一次将父兄的骨灰送回这里,和吴家的先祖们祭在一处,也算是......荣归故里了。”
吴芷莹慢慢直起身子,伸手摸向自己的衣襟,缓缓褪下外衣,露出里面素白的孝衣:
“臣女只求陛下恩典,能准许臣女留在吴家老宅,为父兄守孝尽一份心意。”
说着说着,吴芷莹大大的眼眶中又滚落出一颗一颗的泪珠,顺着她苍白的面颊滑落至脖颈,再钻入到素白的孝衣里。
不消片刻,吴芷莹的衣襟便被滚烫的泪珠沾湿了一片。
皇帝向吴芷莹投去颇为意外的一瞥,倒是没有想到她所说的每一句话都说到了他的心坎上。
皇帝的眉心慢慢的舒展开来,原本有些紧绷的身体也放松了下来。
竟然开始有闲心思慢慢的打量起面前跪着的少女。
少女身形纤弱而笔直,面颊的皮肤有些粗糙,想来是在北疆常年被风沙磨砺的缘故。
容貌五官算不上绝色却也端正秀丽,尤其是那一双大大的眼睛,虽满含泪水也难掩明亮。
此刻的吴芷莹一身素白,无助地跪坐在地上哭泣,看起来楚楚可怜。
果然是,要想俏,一身孝。
吴芷莹原本六分的容色,在此刻也被衬托出了九分。
皇帝垂眸打量了片刻,无意识地摩挲了一下手指上翠绿色的扳指,温热的指腹上传来温热的触感。
“好,朕就允你所求。”
皇帝缓缓开口:
“朕会安排几个嬷嬷和宫女去吴家老宅照顾你,你就安安心心的在京城住着。
待边线稳固之后朕就安排把你的母亲和其他亲族都接到京城来。
你吴家几代人都为我姜朝北疆安定尽心尽力,如今又出了这样的事,朕有责任替你的父兄照顾好他们留下来的家眷,以慰你父兄的在天之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