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王夫人心血来潮,
想要查抄大观园。
问凤姐的主意如何。
凤姐是谁?
哪里会着了她的道?
只听那凤姐答应说:
“太太说的是,就行罢了。”
王夫人道:
“这主意很是,
不然一年也查不出来。”
于是大家商议已定。
至晚饭后,待贾母安寝了,宝钗等入园时,王善保家的便请了凤姐一并入园,喝命将角门皆上锁,便从上夜的婆子处抄检起,不过抄检出些多馀攒下蜡烛灯油等物。王善保家的道:“这也是赃,不许动,等明儿回过太太再动。”于是先就到怡红院中,喝命关门。当下宝玉正因晴雯不自在,忽见这一干人来,不知为何直扑了丫头们的房门去,因迎出凤姐来,问是何故。凤姐道:“丢了一件要紧的东西,因大家混赖,恐怕有丫头们偷了,所以大家都查一查去疑。”
一面说,
一面坐下吃茶。
王善保家的等搜了一回,又细问这几个箱子是谁的,都叫本人来亲自打开。
袭人因见晴雯这样,
知道必有异事,
又见这番抄检,
只得自己先出来
打开了箱子并匣子,
任其搜检一番,
不过是平常动用之物。
随放下又搜别人的,
挨次都一一搜过。
到了晴雯的箱子,因问:
“是谁的,
怎不开了让搜?”
袭人等方欲代晴雯开时,
只见晴雯挽着头发闯进来,
豁啷一声将箱子掀开,
两手捉着底子朝天,
往地下尽情一倒,
将所有之物尽都倒出。
王善保家的也觉没趣,
看了一看,
也无甚私弊之物。
回了凤姐,要往别处去。凤姐儿道:“你们可细细的查,若这一番查不出来,难回话的。”众人都道:“都细翻看了,没什么差错东西。虽有几样男人物件,都是小孩子的东西,想是宝玉的旧物件,没甚关系的。”
凤姐听了,笑道:“既如此咱们就走,再瞧别处去。”说着,一径出来,因向王善保家的道:“我有一句话,不知是不是。要抄检只抄检咱们家的人,薛大姑娘屋里,断乎检抄不得的。”
王善保家的笑道:
“这个自然。
岂有抄起亲戚家来。”
凤姐点头道:“我也这样说呢。”一头说,一头到了潇湘馆内。
黛玉已睡了,
忽报这些人来,
也不知为甚事。
才要起来,
只见凤姐已走进来,
忙按住他不许起来,只说:
“睡罢,我们就走。”
可见这凤姐和黛玉的关系
真的非同一般。
就是宝钗也未必能比。
这边且说些闲话。那个王善保家的带了众人到丫鬟房中,也一一开箱倒笼抄检了一番。因从紫鹃房中抄出两副宝玉常换下来的寄名符儿,一副束带上的披带,两个荷包并扇套,套内有扇子。打开看时皆是宝玉往年往日手内曾拿过的。王善保家的自为得了意,遂忙请凤姐过来验视,又说:
“这些东西从那里来的?”
凤姐笑道:
“宝玉和他们从小儿
在一处混了几年,
这自然是宝玉的旧东西。
这也不算什么罕事,
撂下再往别处去是正经。”
紫鹃笑道:“直到如今,我们两下里的东西也算不清。要问这一个,连我也忘了是那年月日有的了。”王善保家的听凤姐如此说,也只得罢了。
又到探春院内,谁知早有人报与探春了。探春也就猜着必有缘故,所以引出这等丑态来,遂命众丫鬟秉烛开门而待。众人来了。探春故问何事。凤姐笑道:
“因丢了一件东西,
连日访察不出人来,
恐怕旁人赖这些女孩子们,
所以越性大家搜一搜,
使人去疑,
倒是洗净他们的好法子。”
探春冷笑道:
“我们的丫头自然都是些贼
我就是头一个窝主。
既如此,
先来搜我的箱柜,
他们所有偷了来的,
都交给我藏着呢。”
说着便命丫头们把箱柜一齐打开,将镜奁、妆盒、衾袱、衣包若大若小之物一齐打开,请凤姐去抄阅。凤姐赔笑道:“我不过是奉太太的命来,妹妹别错怪我。何必生气。”因命丫鬟们快快关上。平儿、丰儿等忙着替待书等关的关,收的收。探春道:“我的东西倒许你们搜阅,要想搜我的丫头,这却不能。我原比众人歹毒,凡丫头所有的东西我都知道,都在我这里间收着,一针一线他们也没的收藏,要搜所以只来搜我。你们不依,只管去回太太,只说我违背了太太,该怎么处治,我去自领。
你们别忙,
自然连你们抄的日子有呢!
你们今日早起不曾议论甄家,
自己家里好好的抄家,
果然今日真抄了。
咱们也渐渐的来了。
可知这样大族人家,
若从外头杀来,
一时是杀不死的,
这是古人曾说的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必须先从家里自杀自灭起来,
才能一败涂地!”
说着,不觉流下泪来。
凤姐只看着众媳妇们。
周瑞家的便道:“既是女孩子的东西全在这里,奶奶且请到别处去罢,也让姑娘好安寝。”凤姐便起身告辞。探春道:“可细细的搜明白了?若明日再来,我就不依了。”凤姐笑道:“既然丫头们的东西都在这里,就不必搜了。”
探春冷笑道:
“你果然倒乖。
连我的包袱都打开了,
还说没翻。
明日敢说我护着丫头们,
不许你们翻了。
你趁早说明,
若还要翻,
不妨再翻一遍。”
凤姐知道探春素日
与众不同的,
只得赔笑道:
“我已经连你的东西
都搜查明白了。”
探春又问众人:
“你们也都搜明白了不曾?”
周瑞家的等都赔笑说:
“都翻明白了。”
那王善保家的,
本是个心内没成算的人,
素日虽闻探春的名,
他自为众人没眼力,
没胆量罢了,
哪里一个姑娘家就这样起来,
况且又是庶出,
他敢怎么。
他自恃是邢夫人陪房,
连王夫人尚另眼相看,
何况别个。
今见探春如此,
他只当是探春认真单恼凤姐,
与他们无干。
他便要趁势作脸献好,
因越众向前拉起探春的衣襟,
故意一掀,嘻嘻笑道:
“连姑娘身上我都翻了,
果然没有什么。”
凤姐见他这样,忙说:
“妈妈走吧,别疯疯癫癫的。”
一语未了,
只听“拍”的一声,
王家的脸上,
早着了探春一掌。
探春登时大怒,
指着王家的问道:
“你是什么东西,
敢来拉扯我的衣裳!
我不过看着太太的面上,
你又有年纪,
叫你一声妈妈,
你就狗仗人势,
天天作耗,
专管生事。
如今越性了不得了。
你打量我是同你们姑娘
那样好性儿,
由着你们欺负他,
就错了主意!
你搜检东西我不恼,
你不该拿我取笑。”
说着,便亲自解衣卸裙,
拉着凤姐儿细细的翻。
又说:
“省得叫奴才来翻我身上。”
凤姐平儿等忙与探春束裙整袂,口内喝着王善保家的说:“妈妈吃两口酒就疯疯癫癫起来。前儿把太太也冲撞了。快出去,不要提起了。”又劝探春休得生气。探春冷笑道:“我但凡有气性,早一头碰死了!不然岂许奴才来我身上翻贼赃了。明儿一早,我先回过老太太、太太,然后过去给大娘赔礼,该怎么,我就领。”那王善保家的讨了个没意思,在窗外只说:“罢了,罢了,这也是头一遭挨打。我明儿回了太太,仍回老娘家去罢。这个老命还要他做什么!”探春喝命丫鬟道:“你们听他说的这话,还等我和他对嘴去不成。”侍书等听说,便出去说道:“你果然回老娘家去,倒是我们的造化了。只怕舍不得去。”
凤姐笑道:
“好丫头,
真是有其主必有其仆。”
探春冷笑道:
“我们做贼的人,
嘴里都有三言两语的。
这还算笨的,
背地里就只不会
挑唆主子。”
平儿忙也赔笑解劝,
一面又拉了待书进来。
周瑞家的等人劝了一番。
凤姐直待服侍探春睡下,
方带着人往对面暖香坞来。
彼时李纨犹病在床上,他与惜春是紧邻,又与探春相近,故顺路先到这两处。因李纨才吃了药睡着,不好惊动,只到丫鬟们房中一一的搜了一遍,也没有什么东西,遂到惜春房中来。因惜春年少,尚未识事,吓的不知当有什么事,故凤姐也少不得安慰他。谁知竟在入画箱中寻出一大包金银锞子来,约共三四十个,又有一副玉带板子并一包男人的靴袜等物。如画也黄了脸。因问是哪里来的,入画只得跪下哭诉真情,说:“这是珍大爷赏我哥哥的。因我们老子娘都在南方,如今只跟着叔叔过日子。我叔叔婶子只要吃酒赌钱,我哥哥怕交给他们又花了,所以每常得了,悄悄的烦了老妈妈带进来叫我收着的。”惜春胆小,见了这个也害怕,说:“我竟不知道。这还了得!二嫂子,你要打他,好歹带他出去打吧,我听不惯的。”凤姐笑道:“这话若果真呢,也倒可恕,只是不该私自传送进来。这个可以传递,什么不可以传递。这倒是传递人的不是了。若这话不真,倘是偷来的,你可就别想活了。”入画跪着哭道:“我不敢扯谎。奶奶只管明日问我们奶奶和大爷去,若说不是赏的,就拿我和我哥哥一同打死无怨。”
凤姐道:“这个自然要问的,只是真赏的也有不是。谁许你私自传送东西的!你且说是谁做接应,我便饶你。下次万万不可。”
惜春道:“嫂子别饶他这次方可。这里人多,若不拿一个人作法,那些大的听见了,又不知怎样呢。嫂子若饶他,我也不依。”
凤姐道:“素日我看他还好。谁没一个错,只这一次。二次犯下,二罪俱罚。但不知传递是谁。”
惜春道:“若说传递,再无别个,必是后门上的张妈。他常肯和这些丫头们鬼鬼祟祟的,这些丫头们也都肯照顾他。”
凤姐听说,便命人记下,将东西且交给周瑞家的暂拿着,等明日对明再议。于是别了惜春,方往迎春房内来。迎春已经睡着了,丫鬟们也才要睡,众人叩门半日才开。凤姐吩咐:“不必惊动小姐。”遂往丫鬟们房里来。因司棋是王善保的外孙女儿,凤姐倒要看看王家的可藏私不藏,遂留神看他搜检。先从别人箱子搜起,皆无别物。及到了司棋箱子中搜了一回,王善保家的说:“也没有什么东西。”才要盖箱时,周瑞家的道:“且住,这是什么?”说着,便伸手扯出一双男子的锦带袜并一双缎鞋来。又有一个小包袱,打开看时,里面有一个同心如意并一个字帖儿。一总递与凤姐。
凤姐因当家理事,每每看开帖并账目,也颇识得几个字了。便看那帖子是大红双喜笺帖,上面写道:“上月你来家后,父母已觉察你我之意。但姑娘未出阁,尚不能完你我之心愿。若园内可以相见,你可托张妈给一信息。若得在园内一见,倒比来家得说话。千万,千万。再所赐香袋二个,今已查收外,特寄香珠一串,略表我心。千万收好。表弟潘又安拜具。”凤姐看罢,不怒而反乐。别人并不识字。王家的素日并不知道他姑表姐弟有这一节风流故事,见了这鞋袜,心内已是有些毛病,又见有一红帖,凤姐又看着笑,他便说道:“必是他们胡写的账目,不成个字,所以奶奶见笑。”
凤姐笑道:“正是这个账竟算不过来。你是司棋的老娘,他的表弟也该姓王,怎么又姓潘呢?”王善保家的见问的奇怪,只得勉强告道:“司棋的姑妈给了潘家,所以他姑表兄弟姓潘。上次逃走了的潘又安就是他表弟。”凤姐笑道:“这就是了。”因道:“我念给你听听。”说着从头念了一遍,大家都吓了一跳。这王家的一心只要拿人的错儿,不想反拿住了他外孙女儿,又气又臊。周瑞家的四人又都问着他:“你老可听见了?明明白白,再没的话说了。如今据你老人家,该怎么样?”这王家的只恨没地缝儿钻进去。凤姐只瞅着他嘻嘻的笑,向周瑞家的笑道:“这倒也好。不用你们做老娘的操一点儿心,他鸦雀不闻的给你们弄了一个好女婿来,大家倒省心。”周瑞家的也笑着凑趣儿。王家的气无处泄,便自己回手打着自己的脸,骂道:
“老不死的娼妇,
怎么造下孽了!
说嘴打嘴,
现世现报在人眼里。”
众人见这般,俱笑个不停,又半劝半讽的。凤姐见司棋低头不语,也并无畏惧惭愧之意,倒觉可异。料此时夜深,且不必盘问,只怕他夜间自愧去寻拙志,遂唤两个婆子监守起他来。带了人,拿了赃证回来,且自安歇,等待明日料理。谁知道夜里又连起来几次,下面淋血不止。至次日,便觉身体十分软弱,起来发晕,遂撑不住。请太医来,诊脉毕,遂立药案云:“看得少奶奶系心气不足,虚火乘脾,皆由忧劳所伤,以致嗜卧好眠,胃虚土弱,不思饮食。今聊用升阳养荣之剂。”写毕,遂开了几样药名,不过是人参、当归、黄芪等类之剂。一时退去,有老嬷嬷们拿了方子回过王夫人,不免又添一番愁闷,遂将司棋等事暂未理。
可巧这日尤氏来看凤姐,坐了一回,到园中去又看过李纨。才要望候众姐妹们去,忽见惜春遣人来请,尤氏遂到了他房中来。惜春便将昨晚之事细细告诉与尤氏,又命将入画的东西一概要来与尤氏过目。尤氏道:“实是你哥哥赏他哥哥的,只不该私自传送,如今官盐竟成了私盐了。”因骂入画“糊涂脂油蒙了心的”。惜春道:“你们管教不严,反骂丫头。这些姐妹,独我的丫头这样没脸,我如何去见人。昨儿我立逼着凤姐姐带了他去,他只不肯。我想,他原是那边的人,凤姐姐不带他去,也原有理。我今日正要送过去,嫂子来的恰好,快带了他去。或打,或杀,或卖,我一概不管。”
入画听说,又跪下哭求,说:“再不敢了。只求姑娘看从小儿的情常,好歹生死在一处罢。”尤氏和奶娘等人也都十分分解,说他“不过一时糊涂了,下次再不敢的。他从小儿服侍你一场,到底留着他为是”。谁知惜春虽然年幼,却天生成一种百折不回的廉洁孤独僻性,任人怎说,他只以为丢了他的体面,咬定牙断乎不肯。更又说的好:“不但不要入画,如今我也大了,连我也不便往你们那边去了。况且近日我每每风闻得有人背地里议论什么多少不堪的闲话,我若再去,连我也编派上了。”
尤氏道:“谁议论什么?又有什么可议论的!姑娘是谁,我们是谁。姑娘既听见人议论我们,就该问着他才是。”
惜春冷笑道:“你这话问着我倒好。我一个姑娘家,只有躲是非的,我反去寻是非,成个什么人了!还有一句话:我不怕你恼,好歹自有公论,又何必去问人。古人说得好,‘善恶生死,父子不能有所勖助’,何况你我二人之间。我只知道保得住我就够了,不管你们。从此以后,你们有事别累我。”
尤氏听了,又气又好笑,因向地下众人道:“怪道人人都说这四丫头年轻糊涂,我只不信。你们听才一篇话,无缘无故,又不知好歹,又没个轻重。虽然是小孩子的话,却又能寒人的心。”
众嬷嬷笑道:
“姑娘年轻,
奶奶自然要吃些亏的。”
惜春冷笑道:“我虽年轻,这话却不年轻。你们不看书不识几个字,所以都是些呆子,看着明白人,倒说我年轻糊涂。”
尤氏道:“你是状元榜眼探花,古今第一个才子。我们是糊涂人,不如你明白,何如?”
惜春道:“状元榜眼难道就没有糊涂的不成。可知他们也有不能了悟的。”
尤氏笑道:“你倒好。才是才子,这会子又做大和尚了,又讲起了悟来了。”
惜春道:
“我不了悟,
我也舍不得入画了。”
尤氏道:
“可知你是个心冷口冷
心狠意狠的人。”
惜春道:
“古人曾也说的,
‘不做狠心人,难得自了汉’。
我清清白白的一个人,
为什么叫你们带累坏了我!”
尤氏心内原有病,怕说这些话。听说有人议论,已是心中羞恼激射,只是在惜春分上不好发作,忍耐了大半。今见惜春又说这句,因按捺不住,因问惜春道:“怎么就带累了你了?你的丫头的不是,无故说我,我倒忍了这半日,你倒越发得了意,只管说这些话。你是千金万金的小姐,我们以后就不亲近,仔细带累了小姐的美名。即刻就叫人将入画带了过去!”
说着,便赌气起身去了。
惜春道:
“若果然不来,
倒也省了口舌是非,
大家倒还清净。”
尤氏也不答话,
一直往前边去了。
这惜春的话,像杀人的钢刀一般,连那后山上师父妙玉听了,都觉惜春太过不近人情。那尤氏也是好心关心她。她却犯了牛脾气一般,尽管乱杀人。
那佛法也讲究随缘,
不可以强求。
这惜春却为了自己,
强行干涉他人的因果,
当然会受到众人的责怪。
这会子还是等她
自己慢慢悟了。